第十七章 丧 钟

01

钟声停了,余音犹在。傅红雪已到了天龙古刹的大门外。

暗灰色的古老建筑虽已陈旧,却依稀仍可想见昔日的庄严宏大。院子里一座巨大的千斤鼎上铜绿斑斑,石阶上也长满青苔,虽然显得有些凄凉冷落,可是雄伟的大殿仍然屹立如山,廊间的庭柱也壮如虎腰。

这已历尽沧桑的古刹,怎么会突然倒塌?

“疯和尚说的当然是疯话。”

大殿里供奉的神祇,久已未享人间肉食香火,却还是高高在上,俯视着人类的悲痛和愚昧。殿角已结起蛛网,破旧的神幔在风中飘荡,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那敲钟的人呢?

傅红雪默默地站在神前,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想跪下去,跪在这镀金已剥落的佛像前,祈求平安——为卓玉贞和她的孩子们祈求平安。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变得如此虔诚,可是他并没有跪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大殿外突然传来“哧”一声响。

他转过头,就看见外面有一道惊虹厉电般的刀光飞舞闪动。刀光过处,那粗如虎腰的庭柱立刻被砍断,只听“哧、哧”之声不绝于耳,山岳般屹立的大殿突然开始摇动。

他抬起头,立刻又发现殿上那巨大的梁木已往下倾斜。

那疯和尚说的并不是疯话!飞舞的刀光绕着大殿闪过,这屹立千年的古刹竟真的已将倒塌!

那究竟是柄什么样的刀?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

这柄刀本是天下无双的利器,可是这柄刀也绝没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轰”的一声震动,大殿已倒塌了一角。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倒下去。山可崩,地可裂,有些人却永远不倒的。

大殿又倒塌了一角,瓦砾尘土纷飞,梁上的燕子早已飞了出去。

傅红雪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

外面不但有那柄足以令神怒鬼怨的天王斩鬼刀在等着他,还不知有多少令人无法预测的杀机!

他忽然冷笑。

“苗斩鬼,你的刀是把好刀,你的人却是个鼠辈,你为什么不敢和我正面相对,决一死战,却只敢在背后弄鬼?”

刀光消失,大殿外却有人也在冷笑:“只要你不死,到后院来见我。”

这斩鬼的天王笑声竟如鬼哭,一字字接着道:“我一定等着你!”

02

“我一定等着你。”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六个字,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此时此刻,傅红雪竟忽然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人,想起了她倒在地上,那种充满了痛苦、悲伤和绝望的眼色。

她也是人。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会自己愿意受那种污辱的。

她这一生,岂非永远都像是处于一所摇摇欲倒的屋子里,前面无路可进,后面也无路可退,只有等着瓦砾尘土压下来,压在她身上。

傅红雪的手紧握,忽然开始向外走,他走得很慢,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痛苦丑恶。可是他既然开始往外走了,就绝不会停下来。

门户已倒塌。飞扬的尘土,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从断木瓦砾间慢慢地走了过去。

又是天崩地裂般一声震动,大殿的中央已塌落了下来。

瓦砾碎木,急箭般打在他背后。

他没有回头,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这不但要有惊人的镇定之力,还得要有绝对处变不惊的勇气!就因为他能镇定,就因为他有勇气,所以他避开了第一次杀机。

他刚刚一脚跨出大殿的门槛,外面就至少有五十件暗器闪电般打了过来。

如果他吃惊回头,如果他精神崩溃,他就要倒下去。

像这座雄伟的殿堂一样倒下去。

——勇气和信心,就是人的柱子,支持着人类长存。

——只要这两根柱子不断,人类就永远不会灭亡!

暗器刚刚被击落,就有两道寒光惊虹般交剪飞来,是一柄剑,一把钩!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刀光斜削,他的人已蹿出。

他不敢停止回头,他不知道那里还有多少致命的埋伏。

院子里的铜鼎犹在,他瘦削的身子就像是标枪般飞出,落在铜鼎后。

一阵风吹来,他觉得冷如刀割,割在他肩头,低下头,才发现肩上已被割破条四寸长的伤口。那一剑一钩来势之迅急凶险,若非身历其境,绝对没有人能想象。

他肩上在流血,刀锋也在流血。刀锋上的血是谁的?

那把钩,当然是公孙屠的鹰喙,剑却绝不是杨无忌的松纹古剑。

这柄剑远比杨无忌更快,更准,更可怕,何况杨无忌握剑的手已被砍断了。

傅红雪肩上的伤是剑伤,他的刀伤了谁?

大殿几乎已完全倒塌,他转身去看时,已看不见人影。

一击不中,全身而退!这不但是星宿海的规矩,也是老江湖们遵守不渝的原则!

可是那把天王斩鬼刀为什么不再出现了呢?他第一击腰斩奔马,第二击摧毁了大殿,他为什么不向傅红雪出手?他是不是真的会在后院等着傅红雪?

03

后院中清雅幽静,却还是看不见人影,一片青翠的桑木林中,有人曼声轻歌,歌曲温柔委婉,令人黯然魂销。

林中有三间明轩,门窗都是敞开着的。

走进树林,就可以看见一个天神般的巨人,箕踞在临窗的一张胡床上,披头乱发,用一根金带束住,身上披着件绣金的坎肩,腰下却系着条虎皮战裙,一双豹眼炯炯有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也在闪闪生光,看来就像是太古洪荒时开天辟地的巨人,又像是波斯神话中不败的战神。

四个轻衫高髻的女人,环伺在他的身旁,一个手捧金杯,坐在他膝上,一个为他梳头,一个在为他脱靴,还有一个正远远地坐在窗下,曼声低唱。

她们正是那天和鬼外婆同乘一辆板车而来的,她们虽然都已不再年轻,却别有一种成熟的妇人风韵。

——若不是成熟的妇人,又怎么能承受这健壮的巨人?

屋角燃着一炉香,矮几上摆着一柄刀,刀柄长一尺三寸,刀锋长七尺九寸,华丽的鲨鱼皮刀鞘上,缀满了耀眼的珠宝。

这柄刀就是天王斩鬼刀?这个人就是苗天王?

傅红雪踏着落叶,慢慢地走过去。

他已看见了这个人;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力能摧殿堂、腰斩奔马的刀,本只有在神话中才能寻找,可是现在却偏偏已在他眼前出现了。

窗下轻歌的女人,只回眸看了他一眼,歌声依然如旧,听来却更凄凉。

手捧金杯的女人忽然叹息一声,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要来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