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胡大掌柜(第3/4页)

他们还没有进入拉萨圣地,路上只能看见三个人,都是活佛的虔诚信徒,不远千里到这里来朝圣的,三步一拜,五步一叩,用最艰苦的方法来表示他们的虔诚和尊敬。

他们的精神和肉体都已进入一种半虚脱的状态,对所有能够看得见的都视而不见,对所有能够听得见的都听而不闻。

他们已经将自己完全投入了一种听不见也看不见的虚无玄秘中。

小方忽然改变了话题:“有些事件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却还是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他眼中带着深思的神情,慢慢地接着道:“有时它甚至远比能够看得见也听得见的更真实,也存在得更久。”

阳光既不能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也不懂他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些话来。

但是她没有问,因为她忽然发现有些事变了,变得很奇怪。

他们决定先到八角街上的鹰记商号去看看动静,再回去看卜鹰。

所以他们没有经布达拉宫旁边的那条街道走,直接就从大路进入市区。

街道上的行人已渐渐多了,有很多人都认得阳光。

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她从小就是个开朗热情慷慨的人,从小就非常讨人欢喜、受人欢迎,尤其是那些匍匐在泥土中求乞的乞丐们,每次看见她,都会像苍蝇看见蜜糖一样拥过来。

可是今天他们一看见她就远远地避开了,好像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就算有些人偷偷地在看她,眼睛里的表情也很暧昧诡秘,甚至显得很害怕,就好像生怕她会为他们带来什么瘟疫灾祸一样。

她自己知道她还是以前那个人,一点都没有改变。

这些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是不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小方已经不再是鹰记的人?是不是因为卜鹰已经警告过他们,不许他们再跟小方接近?

这些问题都只有等他们到了鹰记之后才能得到解答。

他们牵着马,很快地走过拥满人群、堆满货物的街道,终于看见了鹰记的金字招牌。

鹰记的招牌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阳光总算松了口气。

“朱云看见你的时候,样子说不定会有点怪怪的。”她劝小方,“你不要理他就好了,不管他怎么样对你,你最好都假装没看见。”

小方根本就不用“假装”没看见,平时终日都留守鹰记的朱云,今天居然不在,那些已经为鹰记服务多年的伙计也不在。

鹰记的招牌店面虽然全都没有变,可是里面的伙计却已全都换了,阳光居然连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他们居然也都不认得阳光,居然把她当作主顾,两个伙计同时迎上来,先后用汉语和藏语问她和小方要买什么。

阳光觉得很绝。

这些新来的伙计就算不认得她,也应该知道鹰记商号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就像是“蓝色阳光”一样的人。

“我什么都不买。”阳光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哪位?”说汉语的伙计脸圆头尖,长得很滑稽,说的是一口极地道的京片子。

“我找朱云。”

朱云是这里的大管事,可是这两个伙计却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名字。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摇了摇头:“我们这儿没听说过有这么样一个人。”

阳光觉得更绝了。

“我看你一定是新来的。”她问这个伙计,“你来了多久?”

“才三天。”

“你知不知道这里的老板是谁?”

说京片子的伙计笑了。

“做伙计的人,如果连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岂非是个糊涂蛋?”

他不糊涂,所以他说:“这里的老板姓卫,不是燕赵韩魏的魏,是天津卫的卫,叫卫天鹏。”

阳光打马,马飞奔。

——卜鹰一战创立的鹰记商号,老板怎么会变成了卫天鹏?

“不知道。”

所有的伙计都是新来的,都是从外地来的,这些事他们完全不知道!甚至连卜鹰的名字他们都没有听说过。

阳光相信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就算杀了他们,也一样不知道。

他们也不知道卫天鹏在哪里,老板的行踪,做伙计的人本来就无权过问。

——卜鹰呢?

阳光打马,马飞奔,奔向卜鹰的庄院。

她不能确定卜鹰是不是还在那里。

想到那些人看见她时的奇怪表情,想到那些人眼里那种暧昧诡秘的神色,她心里已经有了种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不祥预兆。

但是她一定要去找。

在他们离开拉萨的这段日子里,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所有的问题都一定要先找到卜鹰才能得到解答。

但是她已经找不到卜鹰了。

她和小方赶到卜鹰的庄院时,那地方竟已变成了一片瓦砾,所有的亭台楼阁、树木花草都已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好大的一场火。”

多年后人们提起这次大火时,心中仍有余悸:“火头至少有三四十个,一开始就有三四十个地方同时烧起来,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每个人都认为那是场“天火”,是上苍降给这家人的灾祸。

起火的真正原因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阳光站在瓦砾间。

她依稀还能分辨出这地方本来是个八角亭,四面是一片花海。每当春秋佳日,卜鹰空闲的时候,她总是会陪他到这里喝两杯酒,下一局棋。

沿着花丛间一条用彩石铺成的小径往东走,就是她居住的小院。

她已经在那里住了十年,她所有的梦想都是在那里编织成的,所有的回忆也全都留在那里。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痴痴地站着,痴痴地看着,看着这一片令人心碎的废墟。

她没有流泪。

为了一个心爱的瓷娃娃被砸破,她会流泪;为了一条小猫的死,她会哭半天。

但是现在她反而没有流泪。

旧梦依稀,满目疮痍,没有人,没有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已化作飞灰。

——卜鹰呢?

“他一定还活着,一定不会死的。”

她一直不停地喃喃低语,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两句话,也不知是说给小方听的,还是在安慰自己。

小方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还能说什么?

这里不是他的故乡,不是江南,但是他心里的伤痛绝不比她轻。

他了解她对卜鹰的感情。

庭园被焚,还可重建,人死却不能复生了,只要卜鹰还活着,别的事都没有关系。

——他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他还没有死,他的人在哪里?

瓦砾间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喇嘛踏着灰烬大步而来。

阳光回过头,看着他。

“我认得你。”她的声音虽已嘶哑,居然还能保持镇静,“你是噶伦大喇嘛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