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 纤(第3/6页)

这原本是个和平宁静的地方,这本是个和平宁静的世界。但小雷心里,却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血战。

他已倒在一张青竹椅上,面前摆着杏花翁刚为他倒来的一杯酒:“先喝两杯再说,也许他们还会回来的。”

小雷听不见,他只能听见他自己心里在问自己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等我?金川为什么不留下她?他答应过我的。”

他相信金川,金川从未对他失信。绿酒清冽芬芳,他一饮而尽,却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夕阳下山,夜色笼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树梢头。

他们没有来,小雷却已几乎烂醉如泥。只可惜醉并不是解脱,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任何问题。

杏花翁看着他,目中似乎带着些怜悯同情之色,他这双饱历沧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隐约看出了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女人是祸水,少年人为什么总是不明白这道理?为什么总是要为女人烦恼痛苦呢?”他叹息着,走过去,在小雷对面坐下,忽然问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

小雷点点头。

杏花翁道:“听说他是位由远地来的人,到这里来隐居学剑读书的,就住在那边观音庵后面的小花圃里?”

小雷又点点头。

杏花翁道:“他们也许已经回去了,你为什么不到那里去找?”小雷怔了半晌,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冲了出去。

杏花翁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喃喃地叹息着:“两个男人,一个美女……唉,这样子怎么会没有麻烦呢?”

小花圃里的花并不多,但却都开得很鲜艳。金川是才子,不但会作诗抚琴,还会种花,种花也是种学问。

竹篱是虚掩着的,茅屋的门却上了锁,就表示里面绝不会有人。

但这一点小雷的思虑已考虑不到了,他用力撞开门,整个人冲了进去,他来过这地方。

这是个精致而干净的书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样,叫人看着都舒服。

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棋书画,墙上还悬着柄古剑。

但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盏孤灯。一盏没有火的孤灯。

小雷冲进去,坐下,坐在床上,看着这四壁萧然的屋子。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桌上的孤灯,照着灯前孤独的人。

“金川走了,带着纤纤走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件事,更不愿相信这件事。

但他却不能不信。泪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泪,却未流下。一个人真正悲痛时,是不会流泪的。他本来有个温暖舒服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情人,忠实的朋友。

但现在,他还有什么?一条命,他现在已只有一条命。这条命是不是还值得活下去呢?

明月满窗。他慢慢地躺在他朋友的床上——一个出卖了他的朋友,一张又冷又硬的床。

春风满窗,孤灯未燃,也许灯里的油已干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春天?这是个什么样的明月?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04

门是虚掩着的,有风吹过的时候,门忽然“呀”地开了。

门外出现了条人影。一个纤长苗条的人影,白衣如雪。

小雷没有坐起来,也没有回头去看她一眼,但却已知道她来了。因为她已走过来,走到他床前,看着他。

月光照着她绰约的风姿,照着她面上的轻纱,她的眼波在轻纱中看来,明媚如春夜的月光。

窗外柳枝轻拂,拂上窗纸,温柔得如同少女在轻抚情人的脸。

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这种春夜中融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在情人的怀抱中融化。

“纤纤,纤纤,你在哪里呢?你的人在哪里?心在哪里?”他并不怪她。她受的创痛实在太深,无论做出什么事,都应该值得原谅。

痛苦的是,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这么样对她,只不过因为太爱她。

只要纤纤能知道这一点,无论多深的痛苦,他都可忍受。甚至连被朋友出卖的痛苦都可忍受。

雪衣少女已在他床边坐下,手里在轻抚着一朵刚摘下的桃花。她看着的却不是桃花,是他。

她忽然问:“像你这样的男人,当然会有个情人,她是谁?”小雷闭起了眼睛,也闭起了嘴。

她笑了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却知道你本已约好了她在杏花村相会。”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她并没在那里等你,因为你还有个好朋友。”她嫣然接着道,“现在你的情人和好朋友已一齐走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小雷霍然张开眼:“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小雷慢慢地点了点头,缓缓道:“当然,你当然不会告诉我。”

雪衣少女道:“现在你还剩下什么呢?”

小雷道:“一条命。”

雪衣少女道:“莫忘记连这条命也是我的,何况,你的命最多已只不过剩下半条而已。”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的肋骨断了两根,身上受的刀伤火伤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的声音更温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万个人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再活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还想活下去?”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小雷道:“没有意思。”

雪衣少女道:“既然没意思,活下去干什么呢?”

小雷道:“什么都不干!”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为我还活着——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得活下去。”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静得可怕。

雪衣少女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有句话我还想问你一次。”

小雷道:“你问。”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是不是个活人?”

小雷道:“现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是什么?”

小雷张大了眼睛,看着屋顶,一字字道:“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嗯。”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你随便说我是什么都可以。”

“我若说你是畜生?”

“那么我就是畜生。”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怀里。

05

春寒料峭,晚上的风更冷。她的身子却是光滑,柔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