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且食蛤蜊休问天(第3/4页)

廖侍郎对于这位门生,是夙契在心,刮目相待的,但是他的正室夫人,还在原籍,只有一二姬妾带在身边,说明就里,便邀刘孝廉曹勋陪席,在小花厅内设宴,替这位得意门生洗尘接风。

酒酣耳热之间,廖侍郎兴高采烈,和自己西席刘孝廉,提起岷江白虎口杨展如何退盗救危,清介绝俗,豹子岗擂台,亲眼见杨展如何当众苦口婆心,武闱场中,如何绝艺惊人,他夫人雪衣娘又是如何的一位绝世无双的女英雄,说得有声有色,掀髯大笑。其实他这许多话,平时对这位西席,不知讲过了多少次,现在杨展千里进京,师生相对,不免又旧事重提,好像在这位西席面前,证明自己这番话,毫不虚假一般,一方面也可见得廖侍郎对于这位门生,如何地得意了。

廖侍郎说得滔滔不绝时,这位西席刘道贞微笑点头,眼神却不断地打量杨展。廖侍郎话风一停,刘道贞转过头来,说道:“东翁,这位杨兄骨秀神清,英挺绝俗,果然是人中之豪,怪不得东翁赞不绝口,可惜今生之世,如果生在太祖开国之初,怕不是凌烟阁上人物。”廖侍郎忽然停杯长叹,捋了一把长髯,缓缓低吟道:“余欲望鲁,龟山蔽之,手无斧柯,龟山奈……何……”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细得像游丝一般,接着又是一声长叹。杨展听得,暗暗吃惊,说道:“老师吟的是孔子‘龟山操’,也是孔子当时的牢骚,老师吟此,似乎感慨甚深,像老师执掌兵政,当然简在帝心,正可讦谟入告,克展经纶,何致抑郁如此呢?”廖侍郎向杨展看了一眼,点头叹息道:“贤契!你生长天府之国的蜀南,从小席丰履厚,这次千里远游,初次到京,只觉耳目一新,哪知道国势占危,已如危卵呢,不过老夫这种杞人之忧,不应该对你说,不应该阻你英年锐进之心,天生我才必有用,自有你作为之地,像老夫饱经忧患,一味颓放,原是万万学不得的。”说到这儿,忽又向刘道贞苦笑道:“墨仙!我居然得到这样门生,应该自豪,偏在这大厦将倾当口,得到这样门生,这又叫我万分难过,当朝大老,昏颓至此,难道我忍心把他送入虎口吗?他这次进京会试,一半还是我怂恿他来的呢。”刘道贞笑道:“东翁身处廊庙,所见所闻,都是不如意事,日子一久,难免灰心到极处,但是天道常变,事难执一,真到了不可开交之时,中国地大人众,岂无一二豪杰之士,奋臂一呼,保障半壁,少康偏旅,亦能中兴,人定也许胜天,未来事岂可逆料,也顾不得这许多,且食蛤蜊休问天,对!一杯销万古,再酌失乾坤。”说罢哈哈一笑,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刘道贞对席是曹勋,他听了他们闹了半天文绉绉的之乎者也,自己插不进话去,虽然听不大懂,察音辨色,自然也明白他们牢骚的意思,他又想起了沙河镇那位巡检的卑鄙行为,几杯下肚,酒兴上涌,他也没有考虑身居客席,也没有顾虑主位上是身居显职的兵部侍郎,在刘道贞话风一停,哈哈举杯当口,他不知怎么一来,怪眼一瞪,把手一拍桌子,高声说道:“朱家坐了二百数十年皇帝交椅,一代不如一代,大约气数已尽,偏又宠信一般混账行子的太监,活该倒霉,这是朱家的事,让朱家自己料理去好了,要我们愁眉苦脸怎么?俺在沙河镇受了一肚皮肮脏气,不是杨兄苦劝,俺早快马加鞭,回转自己家乡了!”这位粗豪的曹勋,毫没遮搁的敞口一说,大家听得惊呆了,廖侍郎更是惊得瞠目直视,背脊冒汗,暗想这位傻哥,竟敢在我面前,大声疾呼地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如果被东厂校尉们听去,不但这位傻哥罪灭九族,连我也得陪他吃一刀,这可受不了。正想发话阻止,刘道贞忙站起来,拉着曹勋急急地说:“你吃醉了,快上我屋去,静静地躺一回便好了。”说罢,不由分说,拉着曹勋便出厅去了。席上的杨展,也满身不得劲,忙说:“老师恕罪,曹兄来自田间,性又粗直,说话不知禁忌,实在太……”廖侍郎不住的摇头,忽然低声笑道:“你以为我恼他么?我是惊他这样大胆,楞敢说这样石破天惊的话,正惟他来自田间,突然在这儿说出这样话来,正是我们在朝的,连做梦都不曾想到的话,他既然说得出来,可见在野的无数人们,心里都难免有了这样念头,民心如此,大事去矣!不过他说的在沙河镇受了一肚皮肮脏气,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杨展便把沙河镇人募化,曹勋打不平的事,说了。

廖侍郎叹息道:“原来那位曹君,未到帝都,便受气恼,这就无怪其然。

其实这种肮脏气,在天子脚下的人们,已是司空见惯,受之若素了。不用说异常百姓,即就执示钧衡的大学博士魏德藻,和我们那位兵部尚书张缙彦两位大老来说,哪一天不仰承权监曹化淳王之臣等鼻息?堂堂宰相和尚书,都变成虚设,几乎成了权监的清客。这里边也要怨几位大老骨气毫无,一味恋栈,遂弄得斯文扫地,我这不合时宜的侍郎,也只有满腹牢骚,书空咄咄罢了。”杨展一听朝廷弄成这样局面,怪不得陕晋等省份,变乱纷起,剿抚两穷。最可注意的,廖侍郎提到司礼太监曹化淳上去,立时想起三姑娘报仇之事,不禁问道:“老师所说权监曹化淳等,这种不学无术的宫掖小人,偶得至尊宠信,便要妄作威福,颐使廷臣,古今原是一辙,学生在路上,还听说曹监提督九门,掌握金吾,家中还养着匪盗一流的亡命之徒,照这样情形看来,大明二百几十年的江山,真要断送在这般人手上了。”杨展是故意用话打探,果然,廖侍郎轻轻一拍桌沿,悄悄说道:“岂但如此,府第连街,广置姬妾,一个太监,居然广置姬妾,你想,这其间还堪设想吗?我们这条大佛寺街南首尽头,一所崇焕辉煌、胜似王侯的府第,便是他的私宇,你路过时,冷眼一瞧,便可推测八九了。”杨展听得,便暗暗记在心里。

师生密谈之间,忽然门外抢进一个亲随,向廖侍郎禀报,说是:“此刻张尚书派人来请大人,火速到宰相魏大学士私邸,商议机密大事,张尚书已经先去了,下人们私下打探,据张尚书派来的亲随说:‘新派陕西总制傅宗龙傅大人,到任不久,又受了闯王李自成圈套,傅大人已经生死不明。’这消息和上年总制陷身时一般,仍然从河南福王府转来的消息,用八百里火急塘报,飞递进京。塘报来投兵部,先送到尚书私邸,还是刚才的事。”廖侍郎一听这样消息,倏地站起,一跺脚,长声喊道:“完了!我这位前任傅年兄,又踏上了乔年兄覆辙,局势糟到如此,京师屏藩的陕晋,非我有矣!看情形潼关一道锁钥,岌岌可危,河南的福王,大约已寝不安席了!”说罢,命亲随们快去套车,又派一个下人,去请刘孝廉替我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