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顾此失彼(第4/8页)

陆大海招呼道:“小兔崽子,这边来坐。”陆渐傍他坐下,陆大海心中欢喜,扶着他的肩头上下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壮了,唉,这些年你都上哪儿去了?到外边闯荡,也该给我送个信儿。”

陆渐望着他萧萧白发,心中歉疚,将这些年的事化繁为简说了一遍,只是他不爱自夸,对学成武功略过不谈,扬威挫敌的事也都省了。饶是如此,陆大海仍觉孙子遭遇之奇,罕见罕闻,怔忡良久,笑道:“不管怎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渐问起别后情形,陆大海说道:“也没什么稀奇事,不过打打渔,睡睡觉,有时候闲出鸟来,就去丢两把骰子,输光了钱,再来打渔。”

陆渐道:“鹦鹉从哪儿来的?”陆大海叹道:“那日一把大火将姚家庄烧成了白地,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想找你的尸体安葬,怎料满庄的尸体烧得焦黑。我没奈何,坐在家门前发楞,忽听有人叫唤‘陆渐,陆渐”,一抬眼,这鸟儿就歇在竹竿儿上,两眼瞅着我,模样十分可怜。这种白鹦鹉我在苏门答腊见过,我当时又累又饿,本想将它捉了,换几个子儿花花……”陆渐惊道:“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陆大海笑道,“不就是一只鸟么?不料我将它捉住,这鸟儿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奇怪,想起你来,自觉有些心酸,便说:‘乖鸟儿,你再将这名字叫两声。’这鸟儿马上叫了两声。我一听,嘿,忽然有些不争气,撒了两点猫尿,就此心软,不卖它了。自此每天都让它叫你名字,这贼鸟儿学乖了,一旦饿了,就叫你的名字,惹得我心软,好喂它吃的……”说到这里,忽地苦了脸,“可惜,你好容易回来,家里竟没有吃的。”

此事本在陆渐意料之中,于是笑道:“不妨事,我去打渔。”既无渔船,便折断大树,扎了一个木排。陆大海见他挥拳断树,有如割草,不由惊得目定口呆。

陆渐扎好木排,补好渔网,撮口长啸,响遏行云。不多时,一个黑白小点钻出云层,飞速掠来,近了却是一只比人还高的巨鹤。陆大海从未见过如斯大鸟,只吓得躲在一边,但听陆渐发号司令:“大家伙,我要捉鱼,你去瞧瞧,哪儿鱼多,回来报我。”

巨鹤一声清唳,冲霄而去。陆渐向陆大海说道:“我去去就来。”踏排入海,不用桨橹,挥拳击水,真气凝如实质,如桨橹搅动海水。巨鹤在空中巡视一番,发现鱼群,就地盘旋不去。陆渐催船上前,撒下渔网,“天劫驭兵法”转动,水中鱼群身不由主,纷纷落入渔网。陆渐撒了三网,网网皆满,木排上鲜鱼堆满,活蹦乱跳。

陆渐心知再打一网,这木排非沉不可,于是掉转回岸。陆大海见了这么多活鱼,呆在哪里,不知如何是好。陆渐说声:“爷爷闪开。”下了木排,一拽一托,木排平平升起,连排带鱼,均被他扛在肩上,来到屋前,木排倾斜,活鱼雨点似的落下,在屋前堆积成山。

陆渐笑道:“够了么?”陆大海搓手道:“够了,够了。”走上前来,捏着陆渐肩膊肌肉,啧啧称奇:“乖孙子,你什么时候练成这样的本事,真是吓了我一跳。”陆渐脸一红,讪讪说道:“一点儿蛮力罢了。”陆大海笑道:“蛮力也好,蛮力也好。”望着满地鲜鱼,又发愁道,“鱼太多,怎么拿装呢?”

陆渐道:“这个容易。”去附近找来几根竹子,拍破了,拧成两个半人高的大箩筐,放入鲜鱼,用一根小腿粗细的长竹担起,说道:“爷爷,我去城里卖鱼,你在家里等着。”

两筐海鱼约有六百多斤。陆渐担在肩上浑如无物。陆大海惊喜不胜,拍手称奇,他好容易见着孙子,须臾不忍分开,说道:“我跟你一道去,你这孩子,可不会讨价还价。”陆渐笑道:“也好。”

陆大海眉飞色舞,欢喜半晌,忽地神色一黯,叹道:“乖孙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条‘大黄鱼’越发不成话了,打来的鱼如无他的准许,决不许卖,卖鱼所得,要分六成给他,若不然,先打烂鱼,再打伤人,凶得很呢!”

陆渐笑了笑,说道:“他若要钱,给他便是。”挑起箩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陆大海跟在一边,指指点点,絮絮叨叨,诉说陆渐走后的四邻变迁: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的闺女出了嫁,谁家生了孩子,谁家又遭了横死。小小渔村,本也是红尘一隅,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年复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误。

陆渐默默听着,听到喜乐处,祖父大笑他也大笑,听到悲戚处,祖父叹气,他也随之叹气,祖孙二人仿佛一体,神态模样也相差无几。

陆大海说了一阵,忽道:“渐儿,你出去几年,人出息了,年纪也长了。从前么,我总担心家里穷,人家瞧你不上,如今凭你打渔的本领、扛鼎的气力,不出一年,必然丰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年纪不小,也该娶房媳妇、续续香火。今儿卖了鱼,我便备一分厚礼,托东村周婶替你走一遭,瞧哪家闺女愿意,寻好日子把事儿办了。唔,你还记得北村姜家的二闺女么?小时候你们一起玩过沙呢,今年满十七了,小模样不错,就是黑了一点儿,左腿还有点儿瘸。但你也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找媳妇不能太挑,能养孩子就好……”说到这里,陆渐突然止步,两眼痴痴望着远处。

陆大海寻他目光瞧去,乱草荆棘掩着一片断壁残垣。陆大海叹道:“姚家这把火烧了两天才灭,庄里更无一个活人,这案子将山东巡抚也惊动了,派了不少捕快来查。查了好几个月,也没查出缘由,只好定一个倭寇抢劫。”

陆渐闻如未闻,对着废墟后的树林出神。林木青青,苍烟蔼蔼,林烟深处似有一个窈窕秀丽的影子,纵剑飞舞,绣衣如雪,身周寒烟淡淡,好似笼体轻纱,俄尔回眸顾盼,浅浅的笑容里却透着无尽的凄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声声嗔怪若在耳边,“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说话的少女,俏脸如一朵雪白的牡丹,滚动的泪珠,宛如花间的露水。

海风动树,如诉如泣,陆渐听到风声,微微生出寒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死去,一股酸气涌入鼻孔,泪水刷地流了下来。陆大海不觉咦了一声,怪道:“你哭什么?”陆渐抹泪叹道:“没什么,被风吹迷了眼。”

不容陆大海再问,陆渐低头就走,陆大海赶上说道:“娶妻的事你听到了么?”陆渐叹道:“爷爷做主好了。”陆大海猜不透他的心思,说道:“若不爱姜家的,我托周婶去别村给你寻个俊的。”陆渐道:“俊的丑的,姓甚名谁都不打紧,爷爷你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