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舍身啖魔

那蜿蜒曲折的登山小路口旁,有一块上布青苔的浑圆大石头,如今,在那块上布青苔,滑不留手的浑圆大石头上,四平八稳,面向上仰天而卧地躺着个人。

这个人,是个身穿锦衣,腹大如鼓的矮胖老者。

他,一张扁平的赤红脸,长眉细目酒糟鼻,按说他有一张赤红脸,又难再显出他那颗酒糟鼻了。

可是他那颗酒糟鼻跟一般酒糟鼻不同,既圆又大,其色鲜红,简直就像大个儿,熟透了的樱桃。

这付长像已令人喷饭,再看他那身打扮更令人绝倒。

他,一头灰发蓬散着,像一堆乱草,那件锦衣短而且宽大,短得到了膝上,宽大得能罩进两个人去。脚下一双破鞋,一只套在脚上,另一只掉在石头下,左手里提着一只朱红酒葫芦,手臂无力地垂着,看样子他是灌多了黄汤,人事不省,醉卧在这邓尉山口。

南宫黛眉锋一皱,低低说道:“师姊,此人非常人。”

美比丘圣心微一点头道:“阁下好眼力,别是冲着你我而来,故意在此装醉假睡,要是的话,我可真有点懊悔不该来……”

南宫黛双眉一扬,道:“怕什么,咱们走咱们的,他只敢动一动,我就来个先下手为强,真让他在这儿睡上几天。”

美比丘圣心失笑说道:“好办法,也只有你才想得出来。”

说话间已近大石,只听石上红脸锦衣老人一阵含混不清的梦呓般话声哼哼而出:“山里有吃人的妖精,去不得,尤其是长得美貌的姑娘更去不得,我怕只怕来个当真睡倒,要不然我就翻身跃起抬手相拦了。”

南宫黛脸色一变,抬手便要点出。

美比丘圣心伸手一拦,忙道:“别这么冒失……”

只听石上红脸锦衣老者似醉语又似梦呓地又道:“嗯,人家说佛门弟子出家人,个个有一付菩萨般慈悲好心肠,我刚见过两个,不怎么样,也许那两个是四大不空,六根不净的花和尚,如今这位才真是佛门弟子出家人,心肠比这位美姑娘好多了。”

南宫黛听得他装疯卖傻,敢说自己,一扬双眉,刚要说话,美比丘圣心又飞快递过眼色,向着石上老人道:“这位老人家,请醒来说话。”

石上红脸锦衣老人道:“醒来说话?你以为我是醉睡之中作梦呓么?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哼,哼,阁下,世人皆醉我独醒,这世上只有我老人家是醒着说话啊。”

美比丘圣心,悚然动容,目光深注,还待再说。

南宫黛也递过眼色,冷冷说道:“阁下这只酒葫芦值几何?”

“值几何?好话。”石上红脸锦衣老人哼了一声道:“小姑娘,你可别小看我老人家这只酒葫芦,在别人眼里它也许无甚稀罕,在我老人家眼里它可是重逾性命,虽连城璧,就是把天下给我老人家,我老人家也不换。”

南宫黛道:“那么阁下就请起来说话。”

石上红脸锦衣老人道:“什么意思,我老人家一醉酩酊,至今头脑昏昏,混身乏力,躺着正舒服,小姑娘你怎么……”

南宫黛截口说道:“阁下若是不肯起来,我就要毁你那只酒葫芦了。”

石上红脸锦衣老人一动没动,道:“小姑娘好不讲理,我老人家躺在这儿招你了还是惹你了!”

南宫黛道:“拦我入山,这不算招,不算惹了?”

石上红脸锦衣老人道:“小姑娘,你没听见么?山里有吃人的妖精,去不得,尤其长得好看的姑娘更去不得,你怎么把好心……”

南宫黛道:“既然是好心,就该起来说话。”

石上红脸锦衣老人道:“我老人家懒得起来,你要敢碰我老人家这葫芦一指头,这段仇就算结定了,我老人家一辈子跟你没……”

“完”字未出,南宫黛一声:“你看我敢不敢。”抬手一指向那只酒葫芦点了过去。

石上红脸锦衣老人身形一震,叫道:“我的天,走眼了,这可不是寻常指力,玩笑不得。”

手一偏,葫芦移动,躲开了南宫黛这似真还假的一指,翻身坐了起来,目中犀利寒芒直逼南宫黛。

南宫黛看得也一怔,她这里一怔神,红脸锦衣老人又叫道:“小姑娘……不,大姑娘,你这么大了,叫你一声大姑娘较为恰当,算你狠,摸着了我老人家的要害,我老人家如今已经起来了,别再动你那能要人命的水葱般玉指了。”

南宫黛淡然说道:“起来了就好!”

红脸锦衣老人道:“我老人家也得敢不起来呀……”

垂手往石下一指,道:“来,大姑娘,偏个劳,给我老人家把鞋穿上。”

南宫黛没动,道:“阁下汉之黄石么?”

红脸锦衣老人道:“我老人家没那么大道行,也没那么大造化,我老人家只是当今一块顽石。”

美比丘圣心倏然失笑。

南宫黛道:“那我也不敢自比子房。”

红脸锦衣老人摇头说道:“世道变了,如今的年轻人大不如当年,当年的年轻人可以胯下受辱,桥下拾履,如今的年轻人根本就不懂敬老尊贤,可悲啊,可叹,恨只恨我老人家迟生这多年,奈何,算了,还是自己来吧。”

脚一扬,石下那只鞋似有物牵引一般,突然跳了起来,正好套在红脸锦衣老人的脚尖上。

美比丘圣心动容说道:“老人家好俊的内家真力。”

红脸锦衣老人摇头说道:“我这入土半截,终日抱着葫芦酩酊,只在醉乡里寻人生无穷乐趣的老废物,可不懂什么内家真力,我只知道佛门弟子出家人确比尘世中人高一等,单这个礼字就非一般人所能及。”

美比丘圣心道:“老人家夸奖了。”

南宫黛冷冷说道:“敬人者人恒敬之,讲礼也要看对什么人,倘若依老卖老,眼里没有年轻人,这种人大可不必敬之!”

红脸锦衣老人醉眼一瞪,精芒外射,叫道:“哎呀呀,大姑娘,你竟敢当面……”

美比丘圣心截口说道:“老人家玩世不恭,游戏风尘,分明当今之异人,既如此,请适可而止,容我作一番请教。”

红脸锦衣老人微一摇头幌脑,“嗯”,“嗯”连声地道:“这句话虽然带点刺,但大体上来说颇可我老人家之心,我老人家愿意跟你谈谈,你问吧。”

美比丘圣心道:“容我先请教,老人家当今武林中那一位?”

红脸锦衣老人道:“我老人家因长年酩酊,连自己的姓名也忘了,只记得有个与酒有关,还不算太难听的号,叫‘酒虫醉鬼窝囊废’!”

美比丘圣心淡然一笑道:“老人家,我一直谨守一个‘礼’字,老人家你又怎好意思!”

红脸锦衣老人双目微睁,道:“怎么,你以为我老人家是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