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一章 泣血悲歌(第2/3页)

“小雪怎么样了?”虽在悲痛之中,心中牵挂的萧庭生还是立即看到了杜仲,急忙关切地问道。

杜仲疾步上前,躬身行了一礼,“世子妃哀伤过甚,一时心血不宁引发晕厥,并无大碍。”他稍停了片刻,红着眼圈看向床榻上的萧平章,“……还有一件事要回禀老王爷,小人方才诊脉时发现,世子妃……已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室内众人皆是一震,连已经哭得嗓音沙哑的萧平旌都猛然抬起了头。

萧庭生早已枯涸的眼眸中再次涌出老泪,俯身用颤抖的手捧住了长子冰冷的面庞,低声对他道:“平章,平章,你也听到了是吗……不用担心,有为父在,绝不会让小雪和孩子受半点委屈……你英灵不远,就安心地去吧……”

后世称为朔月弯刀的这场战事由于萧平章的及时应对,在岁末之前以北境全线大捷而告终。但大渝皇属军主帅阮英倒也不愧是敢于独力挥刀的一代名将,经阴山入境的南线人马被反围之后,他立时忍痛断腕,全力回撤,虽然折损掉了前锋八万精兵,却成功将北线近十万主力留存了下来,稳住本国边防,勉强保得一个收缩停战的局面。

捷报与丧报联袂入京的同时,琅琊山的上空也掠过了信鸽雪白的翅影。自认为早已遍阅世间风云的蔺九在将信筒递向老阁主的时候,一向平稳的双手竟然也有几分控制不住的抖动。

两指宽的小小纸卷上,写着简短的一行小字:“大梁 芦塞 北境战事终 长林世子阵亡”。

老阁主垂眸默默阅看,颌下白须无风而动。多年来古井无波的心境再次荡起了微澜,已经淡忘许久的前尘旧事重新漫过眼前,冰冷如同当下芦塞的寒风,如同那年梅岭的大雪。

相比于琅琊阁静寂无声的哀悼,梁帝萧歆的伤痛显然要外露许多,噩耗入宫的当时便痛哭了一场,病体转沉到不能上朝,却还要坚持召见内阁首辅与礼部尚书,当面传下隆重治丧的诏令。

萧平章在朝野间风评极佳,有嗣王的位份,又是殉国而亡,即便没有萧歆这道谕旨,阁臣们也无人胆敢轻忽。迎丧的仪仗两日后便出了金陵,西郊的王陵也立时开始破土点穴。随后而来的年关除了祭祀仪典以外,一应宴饮都因为皇帝的病体与哀思而停办,宫城中蔓延而出的沉重气氛几乎笼罩了整个帝都。

正月末,京驿飞骑来报,长林世子的灵柩不日即将抵达金陵。荀白水生怕有什么疏漏,亲自去礼部复核了葬仪,又想着荀飞盏与萧平章交情不错,大概更能知道亡者的偏好,入宫请安时还特意绕到侄儿当值的前殿,叮嘱他抽空去王陵踏看,查漏补缺。

荀飞盏面无表情地听完他的吩咐,只应了一个“好”字,便再无他语,冷冷地转过头去。

荀白水立时紧皱双眉,胸中不由自主地腾起了一丝怒意。

对于长林世子的死讯,这位内阁首辅内心深处的感觉其实十分复杂。轻松暗喜固然有之,但惋惜感慨却也是有几分的,萧歆在御座上哭得坐也坐不稳的时候,他还曾经真心实意地陪着掉了一阵儿眼泪。即便抛开这些内心的想法不提,自北境战事起,他与内阁上下配合兵部忙前忙后,军资补给丝毫未出偏差,对于迎灵前的各种准备也是尽心竭力想要周全,自认为没有半分可被人指摘之处,怎么都不该面对侄儿的这副脸色。

“你拿着叔父我的一点陈年过错这还没完了是不是?”荀白水沉下脸,冷冷地哼了一声,“难不成在大统领的眼里,长林世子战死在前线,竟然也是我的罪过了?”

“如果叔父认为自己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那就当作是这样吧。飞盏现在什么都不敢查,也不敢问。我害怕自己知道得太多,便再也无法面对你。”

荀飞盏的眉宇间一片哀凉,语调清淡地说完了这句话,视线便已投向远处,眼底微红。

荀白水的心底终究藏着不敢与他坦言的隐秘,张了两次嘴,还是觉得少言为好,摇头叹了口气,转身继续赶往养居殿,向梁帝奏禀新到驿报及葬仪的安排。

萧歆的旧疾复发于半年前,之后又是东宫走水,又是金陵封城和北境战火,大事一波接着一波,哪里还能将养清爽。长林世子的丧讯对他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新的打击,已经躺了近一个月,夜间咳喘依然未消,面色十分灰败。听过荀白水的奏报后,他觉得安排得还算妥当,并未多说什么,点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知道。

退出养居殿后,荀白水又顺势前往东宫拜见太子,恰逢皇后也在,便先过去请了个安。

“陛下亲拟唁文,御笔今儿刚刚传过来,太子正在专心抄写呢。”荀皇后抬手叫了免礼,“兄长探看一眼便是,倒不用正正经经地行礼了。”

荀白水轻步走到套配在正殿内的东厢门边看了看,只见太子端坐在书案前,一笔一画写得极是认真,时不时停下来,用朱红的缂丝锦袖抹一把眼泪。

“太子殿下怎么穿着这么鲜亮的服色?”荀白水快步回到皇后座前,低声道,“虽然已经过午,但也难说陛下会不会过来,还是换件素些的常服吧?”

荀皇后微有不豫,“兄长此言何意?太子亲手为萧平章抄写唁文,已经算是有心。这君臣之间尊卑有别,难道还要让东宫给长林王府服丧不成?”

“这个叫作礼敬。”荀白水不满地皱起眉头,“世子新故,陛下御体不安,娘娘为何一定要惹得圣心不悦呢?”

提到圣心,荀皇后顿时有些气弱,抿着唇角看了素莹一眼。素莹忙蹲身退出,很快又带着东宫尚衣进来,给太子换了一件银白底色淡金绣纹的袍服。

因濮阳缨事件而变得更听从劝诫的皇后让荀白水在多日劳碌后感觉到一丝轻松,他大略又叮嘱了些少言谨行之类的话,便匆匆告退,前去约请礼部的沈西,准备趁着次日休沐再去一趟王陵。

长林王陵是武靖帝落葬时便圈下地基,定了规制启建的。位于卫山西岭,其石雕门坊、墓室祭堂、守灵处所等早就齐备,唯一的仓促之处只在于第一个入葬之人竟然不是老王爷,须得在王陵正茔的东侧另点一穴,建一所青石砌顶、白玉围栏的新墓。

荀飞盏虽然在叔父面前应答冷淡,但心里其实极为记挂,当值完便径直奔出西城门,赶着将王陵新墓的诸项工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荀白水和沈西次日再去的时候,许多小的细节已经开始修正,两人转了一圈儿未见差池,便在正门楼的石甬像边停了下来,听着山坡间松涛阵阵,心头不知为何涌起千般思绪,竟都有些百味杂陈,感慨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