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埋恨深宫 花迎剑佩星初落扬威三峡 柳拂旌旗露未干(第3/6页)

纳兰容若笑对桂仲明道:“你的武功很好呀,居然能和楚昭南打平手,你是谁呀?”桂仲明绷着脸道:“我是个看园人!”纳兰容若听了,大为奇怪:怎的一日之间,接连碰着两个出类拔萃的“看园人”?冒浣莲妙解词章,精通音律,绝不输于时下名士,已令他吃惊不小;而桂仲明的武功,比起冒浣莲的文学,还更令他惊奇。纳兰容若虽不精于武艺,却曾听得康熙说过,楚昭南在禁卫军中,首屈一指,连大内卫士都算在内,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汉,而这个年青的“看园人”竟和他打个平手,这人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了。纳兰容若不禁走下楼来,拉着他的手道:“你叫什么名字呀?和我进楼内坐坐吧。”桂仲明轻轻一摔,脱出手来,叫道:“我没有工夫!”纳兰容若又是不由自已地给震得退后几步,笑道:“怎的你和你的同伴都是一个样儿?”他一抬头,忽见桂仲明一脸凛然神色,大吃一惊。他虽然超脱异常,不同流俗,可到底是个相府公子,几曾受过人这样冷漠?心中很是不快,说道:“壮士既不愿与我辈俗人为伍,那也就请便吧。”

哪料桂仲明看了他一眼,却又不走,再发问道:“我的同伴呢?”纳兰容若道:“我进去给你唤他下来吧。”桂仲明摇摇头道:“不用你去,我自己会找!”身形一纵,飞掠上楼,纳兰容若怔怔地站在楼前,不知自己到底是哪一点得罪了他。

过了一会,桂仲明自天凤楼的顶层,一跃而下,又把纳兰容若吓了一跳,只见他板着面孔说道:“你把我的同伴藏到哪里去了?”纳兰诧异至极,想了一想,暗道:“莫非是张华昭请他入密室?但公主也在里面,张华昭又如何肯请一个陌生男子进去?”猜疑不定,见桂仲明犹自瞪眼迫视着他,颇为生气,冷冷说道:“你的同伴又不是小孩子了,谁能够把他藏起来。你不见他上楼时,我正在楼外和楚昭南说话吗?后来又下来和你说话,我都未有空跟他交谈,怎的说是我收藏他。”桂仲明想了一想,也是道理。正想再说,纳兰容若已拂袖上楼去了。

纳兰容若猜对了,冒浣莲果然是被张华昭请入内室去的。她上了天凤楼,走到了第三层,忽见张华昭从一面大铜镜侧边出来,冲着她咧嘴一笑,说道:“冒姑娘,请随我来。外面的事,有纳兰公子出面,一定可了。”冒浣莲抿嘴一笑,跟在他的背后,只见他把铜镜一转,背后现出一扇活门,走了进去,门内复道缦回,其中竟是别有天地。原来天凤楼建筑得十分精巧,竟是内一层,外一层,旁人怎样也看不出来。一走了进去,冒浣莲问道:“你怎么认得出我?”张华昭道:“刚才我偷看你应敌时的身法,正是无极派的。我一下子就醒起来了,你随傅青主上五台山时,我还撞过你一膀哩!”说着已到了一间精室,冒浣莲随他进去,只见一位旗装少女,坐在当中。

这少女美艳绝俗,气度高华,眉字间有隐隐哀怨,她骤见张华昭和一个陌生“男子”进来,吓了一跳,正想发问,冒浣莲已笑盈盈地拉着她道:“公主,我也是女的。”把手一抹,现出头上青丝。公主出奇地看着她,忽然微笑说道:“呀,你真像董鄂妃,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跟她玩。她还教过我做诗填词呢。”冒浣莲低声说道:“她是我的母亲。我三岁大的时候,她就被你的父亲抢进宫去。”公主笑容顿敛,说道:“姐姐,我家对不起你!”冒浣莲叹道:“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张华昭第一次知道冒浣莲身世,也颇惊异,沉默半晌,轻声说道:“公主,她是我们的朋友,有什么话可以跟她说。”公主轻掠云鬓,幽幽说道:“冒姑娘,我真恨我生在帝王之家,种下许多罪孽。你好好一家,如此拆散,一定很恨我们。可是,我要说给你听,我也不很快活。

“我在深宫中没有一个朋友,姐姐,如果你耐烦听的话,我想告诉你,我们做公主的是怎样过日子。”

冒浣莲瞧这公主眉目含颦,秀目似蹙,犹如一枝幽谷百合,动人爱怜。坐近她道:“公主,你说。”

公主轻弄裙钗,低声说道:“你别瞧我们做公主的荣华极致,实在却比不上普通人家,我们一出世就有二十个官女、八个保姆服侍,宫女们有时还可谈谈,那八个保姆,可凶得很哩!动不动就搬出什么祖训家规,皇家礼法,把我们关在深宫。我们清宫里的规矩,公主一生下地,就与父母分离,不是万寿生节,一家人就很难有机会见面。假若得到父皇宠爱的,那还好一点,若是不然,一切都得听保姆摆布。我的大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出嫁,只和驸马行过大礼,保姆便把她冷清清地关在内院里,不许和驸马见面。过了半年,大公主忍不住了,便吩咐宫女,把驸马宣召进来,谁知被保姆上来拦住了,说道:‘这是使不得的,被外人传出去,说公主不要廉耻。’大公主没法,只好耐住了。又过了几个月,大公主又要去宣召驸马,又被保姆拦住了,就道:‘公主倘一定要宣召驸马,须得化几个遮羞钱。’大公主拿出一百两金子来,保姆说不够,又添了一百两,也说不够,直添到五百两,还是说不够。大公主一气,不宣召了。直到正月初一,进宫拜见父亲,问道:‘父皇究竟将臣女嫁与何人?父皇听了,十分诧异,说道:‘琪祯不是你的丈夫吗?’大公主道:‘什么琪帧?他是什么样子的?臣女嫁了一年,都未见过他面!’父皇问道:‘你两人为什么不见面?’大公主道:‘保姆不许!’父皇笑道:‘你夫妻们的事体,保姆如何管得?’大公主听了,回到府去把保姆唤到跟前,训斥一顿,径自就把驸马唤来了。我大姐姐是够胆量,才敢如此。其他历代公主,连在关外称皇的三代都算在内,没有不受保姆欺负的!”

冒浣莲听了,真是闻所未闻,大感奇异。公主继续说道:“我们宫里的规矩,公主死了,公主的器用衣饰,就全归保姆所得。因此保姆们对公主就越发管得严厉,不许做这,不许做那,连行动都没有自由,好些公主就因长处深宫,郁郁而死。算来,我还算好的了。”冒浣莲暗想:“这样看来,保姆虐待公主,和鸨母的虐待妓女,倒差不多!”公主低吁了一声,问道:“你们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可有这样受管束的吗?”

张华昭微微一笑,说道:“我们那些号称诗礼传家的名门淑女,也一样被管束得很严,只不过没你们那么多保姆,不是受保姆的管束而已。大约你们皇家是名门中的名门,所以尽管做皇帝的怎样荒淫都可以,但做公主的却要守祖训礼法了。”冒浣莲点头暗道:“他倒看得比我清楚,不能专怪保姆,保姆只是替皇帝执行家规礼法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