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路有殊途(第4/5页)

“白云沟怎么了?”方平斋低声问,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酒葫芦上的斑点,此时此刻,以他的眼力已经确定,那的确是血迹,干涸的血迹。

“白云沟遭遇朝廷的兵马,被千军万马横扫而过,五百三十二人留下五百二十五人的尸体,剩下的只有残肢断臂,看不清楚了。”鬼牡丹挥了挥手,打开酒葫芦喝了一口,惬意的道,“好酒啊好酒。你的张伯伯死在屋前,死前抱着他未满两岁的孙子,他的尸身被人拦腰砍断。你的杨叔叔,撑住一把旗杆,我想那旗杆上应该是大周的旗帜,可惜连人带旗被人烧得面目全非,你大周的旗帜依然无法留存。最悲惨的是你的母亲,伯母被人……”他尚未说完,方平斋截口打断,“白云沟隐世而居,又不曾兴兵谋反,朝廷的兵马为什么会找到白云沟?为什么要杀人?”

“伯母被人绑在马匹之上拖行,全身都见了白骨,最后被马匹撕成两块,吊在你的房前,应该是向你示(百度)威。”鬼牡丹却并不停止,近乎是兴致盎然地说完方荭炾的死状,然后哈哈一笑,“白云沟忠于柴氏,你虽然没有复国之心,他们却都有复国之志。如果你在,凭当今朝廷对柴氏一门的承诺,有免死金牌你就能救人,但你不在。你不在,白云沟五百余人无法抵挡朝廷两千精兵,那是理所当然。”

“朝廷怎样得知白云沟之事?”方平斋一字一字的道,“二十几年来,没有人对白云沟下手,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出兵两千?”鬼牡丹打开酒葫芦,递给他,“那自然是有人对朝廷通风报信,说白云沟要谋反。”

“谁?你么?”方平斋皱起眉头,低声问。

“我?我要通风报信,早就可以通风报信,为何等到现在?”鬼牡丹递出酒葫芦,方平斋并不接受,“出兵的是赵宗靖。”

“赵宗靖?”方平斋眼眸微闭,“赵宗靖从何得到消息?”

“不得而知。”鬼牡丹摇了摇酒葫芦,“你要看你母亲的尸身么?”

“我……”方平斋微微一震,鬼牡丹一笑,“你动摇了。”方平斋手按鼓面,脸上不见了笑意,“你将她埋在何处?”

“下葬是何等隆重之事,自然是要等你亲自安排。”鬼牡丹道,“她的尸身就在飘零眉苑,你几时回去,几时下葬。”方平斋五指下压,将绷紧的鼓面压出五指之印,低声道,“这是威胁吗?”

“只是特地来告诉你,你无心复国,只会有人责怪你,有人死不瞑目,而不会有人感激你。”鬼牡丹冷笑,“而你即使不想复国,看到白云沟因你而毁,想到你大哥莫名而死,你二哥改姓为潘,你四弟流离失所,你心中难道会平静?你父亲对赵家恩重如山,他却夺你天下,害得你家破人亡,而你身为柴家唯一的指望,却终日碌碌无为,在江湖中游山玩水,你自己的日子是过得潇洒,而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家臣奴仆,大周的死魂冤鬼作何感想?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方荭炾么?对得起符皇后么?对得起你父亲柴荣么?对得起你大哥柴宗训吗?对得起你自己么?”

嗡的一声震响,鼓面一弹而回,方平斋脸色苍白,定定的看着手下的那面鼓。他当真错了么?“回去……”路已走得太远,要折回头踏上二十年前就被他放弃的路谈何容易?所谓回去,当然不只是安葬方荭炾而已,一旦回去,他就没有再回头的路。

白云沟的冤魂依然要罔顾吗?方荭火兄的尸声是否可以就此弃之不顾?父亲的身影,大哥的音容,难道那些是与自己无关的幻想?不遗弃这些,他就无法是方平斋,而如果遗弃了这些,他依然可以作为方平斋继续走下去么?

而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从始至终,原来“方平斋”此人只是紫熙谨的一个梦想、一种期待,而从来不是现实。

即使,他是如此的迷茫与碌碌无为。

“六弟,我知道你无心皇位,我和七弟早已安排妥当,可以祝你复国。复国之后,你就可以寻回你的二哥四弟,传位于你的哥或者四弟,之后的人生你愿意做方平斋圆平斋,再也无人管你,你也不必再自责。”鬼牡丹狞笑,“我也老实说了,我助你柴家称帝,你也要给我相同程度的回报,事成之后,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和七弟有诺大本事,何必有求于我?”鬼牡丹道,“我或者七弟称帝,天下将有千千万万人反我,但若是你称帝,天下便只有赵氏子孙反你。大周亡国不过二十余年,复国并非无稽之谈。”方平斋道,“算得忒精,这必定是七弟的注意。你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什么?”鬼牡丹道,“他说他要对辽国用兵,收回幽云,平定契丹,仅此而已。”方平斋奇道,“他翻云覆雨,步步算计,甘冒奇险,密谋造反就是为了出兵辽国?以七弟之能投身大宋,何尝不是平步青云,要身任将军出兵大宋也并非什么难事,说不定北扫契丹南下支那,东征大海踏平西域,何处不可?为何要谋反?”

“他的想法我也捉摸不透,总而言之,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有能力、地位和机会出兵辽国,一改我朝接连的败绩。”鬼牡丹阴森森的道,“这也是造福百姓的好事,有何不可?”方平斋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容我仔细想想,这是一个好困难好艰辛的选择,我需要时间。”鬼牡丹将酒葫芦往他手中一送,“可以,你若能够弃方荭炾的尸身于不顾,不在乎白云沟枉死的冤魂,坚持不来,我鬼牡丹也服你,哈哈!”他倏然而退,身影瞬息消失于大雨之中。

手中握着的酒葫芦残留着人的体温,摸起来格外温暖。

方平斋坐在雨中,提着古人留下的美酒,仰起头来喝了一口。

迷茫之中,天色愈暗,而雨势更大,打得人彻肌生痛,浑身冰冷。

朦胧之中,天旋地转,他一向量浅易醉,今日也许不必饮酒他也将说自己醉了,何况他切切实实地喝下了一葫芦酒。

美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灌入喉中,一样的辛辣火热,犹如被烙铁狠狠地夹住了咽喉,硬生生就要窒息一般。

也许饮血也是同样的滋味,因为血和酒一样,都是热的,都有体温。

屋外下起了大雨。

阿谁收起装木耳粥的碗筷,轻步退了出去。柳眼从床上下来,拄着拐杖走到窗前,他看着大雨,端着一杯已凉的茶水。当一个人很疲惫却丝毫不想入睡的时候,会有出乎寻常的耐心来品味一杯水的滋味。他觉得茶水很凉,入口清淡,已几乎品不出茶香。

门外有人哗啦一声走了进来,柳眼微微一怔,那声音就如往地上泼了一瓢的水。进门的是方平斋,他左右手各抱了一面大鼓,浑身淋得湿透,衣裳全在滴水,“哦!师父你竟然起身了,我还以为你就打算在上面躺一辈子,不到山崩地摇海枯石烂不离开那张床,万年之后人们就会在那张床上看到一具白骨,并且想抬也抬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