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大医医国

张仲景为什么直言无忌?可能和他的性格有关,也可能是他怨念的确很大,这些孙策都不在乎,杀了他的家人——虽然不是他亲手杀的,但总是他出的主意——又要他治病,让他发两句牢骚也是应该的。他在乎的是张仲景背后的那些人,如果任由这种情绪发酵,迟早会酿成大祸。

总体来说,张仲景能够为他们疗伤,足以说明他不仅秉承医德,是一个有底线的人,更是一个明事理的人,知道形势危险,不能玉石俱焚。换一个人不给你下毒就不错了,还给你疗伤。

跟一个讲道理的人讲道理,总比和一群人讲道理好,况且经过张仲景传话,也能在无形中弱化冲突,不至于一下子谈崩了。就中间人这个角色,张仲景无疑是他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比阎象、杨弘还要好。说实话,阎象还好说,就杨弘那见识,那脾气,孙策真不相信他能把事情办成。

除此之外,张仲景的医者身份还有一个天然的便利。因为要冶病救人,他们比喜欢空谈三代、动辄复古的儒家更理性。所以儒家治国往往越治越糟,但中医却能实实在在地治病救人,别看他的理论不外乎阴阳五行,和儒家如出一辙。

“天分五行,人有五肢,以人喻国,天子为元首,公卿士大夫为臂膀,百姓万民为双腿,可乎?”

张仲景点点头。“差可比拟。”

孙策笑笑。他知道张仲景不会反对。中医的思维就是类比思维,虽然后人被人斥为荒谬,但对于传统医学来讲,这却是容易理解的方法,不惟中医如此,几乎所有的文化概莫如是,没有反而不正常。

“元首可视可闻可思,高瞻远瞩,洞察阴阳,方能明辨是非,趋利避害。臂膀既要有力量,又要与元首相配,心手相应,方能做事。双腿需强健稳固,方能立身坚定。虽是一体,要求却不尽相同。”

张仲景再次点头表示赞同。

“除了各司其职之外,还要互相配合,互相扶持。人初生之时,双腿无力,常常需要双手相助,宛如四足同行。人老了,又需要手扶拐仗以助稳定,否则难免有倾倒之忧。正比如高皇帝初有天下,百姓穷困潦倒,需要公卿士大夫协助天子治理天下,引导百姓开荒垦地,疏浚水利,恢复民生。大汉四百年,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同样需要士大夫出言献计,施粥赈济,共度难关。”

张仲景不说话了。不用孙策再说下去,他其实已经明白了孙策的意思。他想反驳孙策,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得暂时沉默,看孙策究竟能说些什么。他虽然没什么反应,但是看孙策的眼神已经变了,敌意依然很浓,但多了几分困惑。

袁权背对着孙策,一动不动。

“先生,刚才说的是初生与垂老,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如果双臂粗壮,而双腿孱弱,他能算一个健康的人吗?”

张仲景吸了一口气,眉心紧皱。

“再进一步说,如果一个人为了双臂粗壮,不惜割取双腿上的筋骨……”

张仲景忍不住了。“将军,你这是强辞夺理,百姓失业贫困的确可怜,但他们失业贫困并不是因为世家劫取他们的财产,而是因为朝廷横征暴敛。世家的财富也并不是抢劫而来,是他们多年积累所得。”

孙策笑笑。“先生说得对,世家所得也不是抢来的,可是我想问先生一句,就南阳而言,有多少世家豪强是只靠辛苦劳作致富的,那些人的财富是寸积铢累所致,还是依靠出仕为官,强取豪夺所致?退一步说,就算他们的财富都是自己辛苦来的,也没有当过官,又有谁没有与官员勾结,欺上瞒下,逃税避赋?”

张仲景不吭声了。孙策所言虽然不能说绝对,但大致上是事实。南阳为什么富庶?因为南阳是帝乡,南阳有太多的封君,有太多的官宦。他们的财富和他们的权势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普通百姓仅仅依靠勤俭节约,连温饱都无法保证,更别说发家致富了。

世家豪强不仅可以靠权势积累财富,还能靠权势免税免役,将原本应该由他们交的税赋劳役转嫁到没有权势的百姓身上。当那些百姓交不起税赋而破产,不得不出卖土地时,这些原本属于朝廷,应该为朝廷提供赋税的编户齐民就成了世家豪强的部曲,等于割大腿上的肉补贴双臂。世家的财富迅速增加和编户齐民破产基本是同步的。

人这么做是有病。天下如此,不也是有病?

其实张仲景虽然是医生,但他对儒家经典并不陌生,也知道土地兼并一直是痼疾,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治理这个痼疾,但都没能成功。孙策劫掠世家豪强,看似残暴,杀了不少人,但是他却有成功的希望,至少解决了眼前的困难。

人病了,剜肉去疮,不是也要流血吗?难道世家豪强就是疮,孙策想拯救大汉,拯救天下,痛下杀手,清除世家豪强,又有什么错?

张仲景本能的觉得有问题,他不认为世家豪强就是一块坏肉,但是他又无法反驳孙策的比喻,脸色变了几变,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孙策盯着天人交战的张仲景,眼神戏谑。他知道自己不用再多说了,能成为名医的人不可能是笨蛋,况且这个道理并不复杂。过了一会儿,他才放缓了语气。

“先生,请你转告诸君,袁将军并不想杀人,要不然不会等到今天。他下令攻打各家庄园,夺取各家土地,是从权之计。你也看到了,除了财物充给军资之外,土地一亩未取,全部分给了各家部曲。考虑到你们曾经背叛袁将军,这些损失只能算略施薄惩,换一个人,现在恐怕已经灭你们满门。这是袁将军的仁慈,你们应该感激才是,如果不知进退,我不介意再下一剂虎狼猛药,治一治这沉疴顽疾。”

张仲景骇然变色,怒道:“将军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不需要威胁你,我是提醒你。”孙策闭上了眼睛,幽幽说道:“先生,你希望南阳步颍川后尘,任由董卓部下的羌胡横行,还是说你们愿意与董卓共伍,引狼入室?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介意移兵襄阳,给徐荣、牛辅以及他们麾下的五万西凉兵腾个地方。”

张仲景大吃一惊,顾不得再和孙策辩论,转身匆匆离开。

听到张仲景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孙策睁开眼睛,转头看向袁权,正打算显摆一下,却看到袁权泪流满面,缓缓站了起来。“来人,请杨长史、阎主簿二位先生速来,请周公瑾将军来,将军有话要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