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幽人贞吉,中不自乱

  公子琮一呆,身子僵直了似的,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缓缓放下了手臂,几声铁链铮铮之声,听起来分外刺耳。

  另一个石室。

  这个石室和黎启臣、童率养伤的石室一般大小,唯一不同的是有门那一面不是砖墙,而是粗大的木栅。木栅两侧,各有一个人。

  里面的那个人,也是一身白衣,唯一不同的是他双手双脚都有镣铐,并且由一条细细的铁链穿在一起,铁链的另一端,钉在石壁上。

  只见这人正用铁链的一环在山壁上划着小竖道:从下到上,一共六行,每行的竖道数量不等,似乎是信手划的,划完之后,又把相邻的每两个小竖道用横线划掉,最终每行若余一条竖道,便划上一条长横线,记为阳爻;若不余竖道,则划上两条短横线,记为阴爻。原来是在占卜。

  只见那人把所有六行都记录下来,又另划了一行竖道,这次却是每六个竖道划掉,余数则是变爻……外面那人把灯移到木栅旁,脑袋几乎嵌进木栅缝隙中,觑起眼睛,细看那墙上的卦象,似乎是目力不佳的样子。

  灯光下,只见这人身穿烟灰色褐衣,脸上却戴了个白铜面具,和那“青帝”“赤帝”的面具一样,遮住了半张脸,可以看到露出来的嘴角脸颊肌肤上,还有一些烧烫的伤疤。只听这人笑道:“又在算卦?”语声嘶哑难听,似乎嗓子也有伤。

  里面那人点点头,也不回身,只说道:“是啊……七日一次刑求,便七日一卜,刚好算算明日刑求的吉凶。昔日文王演周易,也是在幽囚之中。”

  外面那面具男笑道:“公子敢情是在自比文王?”

  里面那人半侧了身子,只是在凝神暗算卦象,并没有回答。

  面具男细细看了看石壁,说道:“乾下坎上,是需卦。’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位乎天位,以正中也。利涉大川,往有功也。‘看来倒是好兆头,公子应该审时度势,顺天正位,才能’往有功‘啊!”

  里面那人轻笑一声,回过头来,白皙俊美的面容全无血色,却带着淡淡的笑,那笑容中含着几分无奈、几分隐忍,看上去倒像是恍惚带着羞涩的歉意似的,正是公子琮。

  只听公子琮说道:“若有变爻,当以变爻为准,这一卦的变爻是上六。’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从卦象看,事情要有变化了,恐怕是大哥已经出兵了吧?”

  面具男似乎微微有些吃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公子猜得不错,杨军已经杀出了长岩关……听说青帝和赤帝已经回来了,前几日还讲了经,黄帝大约也快到了,你……”

  公子琮打断了他的话:“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还敢自称黄帝、赤帝,难怪躲在面具后不敢见人,也知道没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吗?”他这一句,似乎把面具男也骂进去了。

  面具男用手掩住嘴,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公子琮也觉失言,低声道:“我不是说你……你脸上有疤,戴上面具是怕吓到别人,也是一番善意……”

  面具男点点头,又柔声说道:“既然卦象上说’敬之则吉‘,你不如便允了吧?”

  公子琮笑道:“那也要先看看这’不速之客三人‘到底是什么人再说,总不能连脸都不露吧?”

  面具男似乎又惊又喜,叫道:“公子,你这是允了吗?”

  公子琮轻轻摇了摇头:“我可没说要答允什么,我只说别人若敬我,我便敬他也无妨,但别人若要让我俯首听命,我公子琮却也没那么软骨头。”

  面具男叹道:“公子,明日又是例行的行刑日,你若允了,就不必再受苦了……”

  公子琮抬眼看了面具男一眼,轻叹道:“这些时日过来,你也算知我了,我自幼身有奇病,发作时痛苦难当,二十几年下来,我忍痛的功夫要比平常人强很多,这寻常刑求,其实并不能奈我何,你们又何必白费工夫呢……”

  面具男双手扶着粗大的木栅,头几乎要探进里面来,急道:“可是,公子,痛是一回事,但身子的损伤是另一回事,这一点你和常人并没有不同,你没发觉……你的身子一次比一次恢复得慢了吗?”

  公子琮凄然一笑:“凭他是铁打的汉子,这样隔几日便受刑,也会恢复得越来越慢吧……那又如何?我若顺了你们,你们便会趁大哥出兵之机杀害君父,立我为王,也不过是把我当傀儡而已……我一日不答允,你们便一日不敢害君父,对吗?”

  面具男叹道:“这也未必……你不答允,自然有别的办法,你只是白白受苦而已,搞不好还要送掉自己的性命,这又是何苦……”

  公子琮笑道:“我也觉得奇怪呢……若立傀儡,那几个小的不是更好摆布吗?何必一定立我?”

  面具男笑道:“公子你有所不知,你外祖原任军司马一职,在杨缙之战中殒命,如今杨缙边陲驻扎的兵马,多半是你外祖的旧部,他们自然是乐于拥戴你的……”

  “而且,大哥既然已经领兵出征姜国,这些兵马的数量,已经占了留守杨国兵马的八成,可稳稳保我坐定江山,对吗?”公子琮面含讥诮,冷冷地说道。

  那面具男一滞,随即又道:“公子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言了,但公子莫以为这事非你莫属,那公子珩的外祖是你外祖的连襟,殉国于”三匠妾奴“议和之前的那次攻姜,声望只在你外祖之上,不在他之下,只不过公子珩年纪尚幼,名声也不好,兼之她母妃刚刚获罪自尽,不如你适合而已。但你若如此执迷不悟,最终也只能换作公子珩了,以他的心性,只怕会忙不迭地答允呢!”

  公子琮听了一呆,似乎之前并不清楚这些因果关联,怔了片刻,随即嘴角一撇说道:“这些宫闱秘事你知道的倒多,但问你晏薇的下落,却一问三不知。”

  面具男苦笑道:“我当真不知那个晏薇的下落,当日鎜谷中的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总之是没杀一人就是,那姑娘肯定是随着人流出谷去了……”

  公子琮默然半晌,喃喃地说道:“你们去找公子珩也好,还是去找其他小弟弟也好,总之我是断不肯害君父殒命的,其他人要弑父,我无力回天,但我绝不能做不孝子。”

  面具男叹道:“而今这形势,已经迫在眉睫,你若不允,只怕他们很快就要下杀手了,你熬得过明日,却未必熬得过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