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生生不生,杀生不死

  为国殉节,为身殉节,都是太难的事。虽说这样的事在史书中俯拾皆是,但等闲是做不到的,凡做到的人,也都昂然进入青史,成为后人敬仰的人物了。

  次晨。

  阳光透过窗子,洒进一片密密麻麻的圆辉。

  晏薇鬓乱钗横,衣衫不整地躺在席上,桌案被斜斜地推到一边,那两个酒坛,一立一卧,散落在地上,案上的残酒顺着案边滴落,把席子湮湿了一大片。

  竹萌蹑足走上楼来,轻手轻脚地收拾打扫。

  晏薇醒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四肢也懒洋洋的,使不出力气。

  回想昨夜,似真似幻,像做了一场梦。

  晏薇翻身坐起,看到茵席上的点点落红,像被蜇了一下似的,全身一抖。

  纵然是事如春梦,毕竟还是落下了痕迹。就这样……便不是处子了,便不用去殉那剑?就这样……卑贱而荒淫地,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晏薇依然不敢置信。

  “只要交付了身子便好了,龙阳看上去也并不是很讨厌的人……”昨夜五分酒意时,这个念头在晏薇脑中打过一个滚儿,但迅即便被赵类那个血红的“逃”字打散了。

  那时,自己说了什么?似乎是劝过龙阳离开……龙阳又说了什么?记不清了,总之是没走,若走了,便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劝了一次不走,还可以劝第二次,但是……自己却没有,只是放任着,任由五分的酒意酿成了十分,任由龙阳与自己并膝而坐,任由两件腾龙戏珠的中衣,纠缠在一起……因酒盖住了脸,便不会有太多羞惭,更像是一场交易,谁也不曾亏欠谁,谁也不曾辜负谁。

  所谓守节不辱,便成了一个笑话。早知今日,当初那身男装,又何必穿上身呢?也白白辜负了当初风寒霜露中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那个血红“逃”字不断在眼前闪过,血色刺心,纵然洗干净了手,也无法洗清杀人的罪业。昨夜一场春梦,最辜负的,便是那个远山远水来交付这个“逃”字的人……晏薇不知是悔是哀是怜是怨是怒,似乎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是如泥塑木雕似的,任由竹萌摆布。

  竹萌为晏薇净了身子,换过了干净的衣服,净了面,上了妆,梳好了头发。又移过铜镜来,让晏薇看。

  晏薇恍惚地看着镜中人,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头发全部盘上去,做成高髻,恰是姜国已婚妇人的式样,眉毛描画得细细长长,眼尾一抹桃红,凤尾一样飞扬上去。身上的衣服也是姜国宫装样式,领子开得很低,脖颈和胸前裸露着一大片。

  原来,邦交如攻伐,一步退,步步退。昨夜退了一步,今天便要从头到脚,都依了人家,当真是一败涂地……晏薇一把推开铜镜,怒道:“我原来那件衣服呢?”

  竹萌依旧是低眉顺眼,柔声回道:“公主问的是哪一件?”

  “还有哪一件?!素衣玄裳,绣有五章的那件!”晏薇怒气更增。

  竹萌却不惧,也不急,只软软糯糯地说道:“那件衣服沾了酒污,已经洗了,在外面晾着,看今天这天气,今晚就可晾干,明早再穿可好?”

  晏薇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发作,只恨恨地打开妆奁,取出一片丝纸来,用力想抹掉眼尾的桃红。

  身子都给了人家,又何必在意这些衣饰的细节呢?晏薇想到这里,便停了手,泪,缓缓滚落下来。

  竹萌见状,也不惊怕,只柔声说道:“公主若不喜欢这发型妆容,奴婢帮你洗去可好?”

  晏薇含泪点了点头,说道:“头发简单盘个髻子就好,脸上也不用上妆,以后我还穿男装,这件衣服,以后不要让我见到!”

  这发型,这妆容,这衣服……都像是在提醒晏薇,这一夜是个耻辱。唯有将一切恢复如初,才能将它慢慢忘掉。

  然而造化弄人,总是不能让晏薇如愿。

  一个月之后,晏薇还是换上了女装。

  因为晏薇开始了剧烈的孕吐。那一身素衣玄裳的腰带太阔太紧,压在胸腹间更是烦恶欲呕,晏薇不得已,只得换上了宽松的齐胸襦裙。

  珠胎暗结,把一夜的错,拉长成了一生。

  龙阳带着医正过来了,隐约含着些喜色,一时要矜持着,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一时又情不自禁,眉眼话语都是带着笑的。

  看到龙阳的笑脸,晏薇心里生出一丝嫌恶,却又有一丝亲近,似乎腹中这个孩子,已经用血脉把两个人密密联系到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了。

  见晏薇无悲无喜地木着一张脸,龙阳有点担心起来。

  屏退了众人,龙阳执起晏薇的手,柔声问道:“可是很难受?”

  晏薇轻轻抽回了手,摇了摇头。

  龙阳有些讪讪的,又问:“那是因为怀了孩子不欢喜?”

  晏薇有些迷茫,又摇了摇头。

  龙阳有些急躁,指着晏薇的肚子,说道:“你不会是因为恨我,想杀了他吧?”

  晏薇抬眼看着龙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绝不会……再杀人了。”

  龙阳听了这话,起初微微蹙着眉,有些迷惑,但随即便恍然大悟,嗫嚅道:“那个人……他的伤,我起初并不知……他深夜闯宫被发现,伤十三人,杀十一人,他们这么对他,也有为兄弟报仇之意……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人已经那样了,医正也束手无策,只得招你过去看看,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之意……我也不喜他们凌虐人犯,所以换了我的贴身寺人给你做帮手……”

  逝者不归,再解释都是多余……只要活着,便有希望,死了便一无所有了。

  龙阳又指着晏薇的肚子,柔声道:“你只管放心将养,只要有他在,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他们也不能拿你怎样。”

  龙阳要去哪里,“他们”是谁,晏薇已无力去关心,杨国是胜是败,姜国是存是亡,似乎也已经不重要了。

  为国殉节,为身殉节,都是太难的事。虽说这样的事在史书中俯拾皆是,但等闲是做不到的,凡做到的人,也都昂然进入青史,成为后人敬仰的人物了。晏薇虽不惧死,但也舍不得就这么轻轻易易地死了,就算是腹中的那块肉,也是性命,不到万般无奈的时候,断难轻易割舍的。

  所谓心如死灰,大抵便是这样,不去想,不去做,不去挣扎,默默地等待上天的判决。死,便死了;活,便活着。无所谓悲,也无所谓喜,更不抱任何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