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四 · 槐 西 杂 志 四

题解

《阅微草堂笔记》的创作主导思想是劝惩风化,匡扶正道,这一点在纪昀刚开始写作时就声明过;在“槐西杂志一”中,纪昀说是因为“昼长多暇”,提供素材的同僚和作者有充分的时间,似乎践行了“闲暇出小说”的说法;在本卷末尾,纪昀又说明了自己写作的另一个用途:当某些人因为各种原因进不了史书、得不到旌表时,可以通过自己的小说,让他们发出微弱的光亮。小说历来被认为是以“消闲自娱”为目的,类似纪昀这样写作在当时居然也是一种时尚,同样类似的是这一类小说作家大多为仕途畅达的官宦文人,他们当然无须为生计奔忙,仕途虽亦有波折但并无偃蹇困顿之忧,比起在底层挣扎的一帮文人,他们自然来得从容恬淡,因此作品中绝无抑郁不平的愤世嫉俗气息。作为代表作家,纪昀同样不可能像蒲松龄那样以底层平民的眼光来看世界,怀着孤愤去揭露种种时弊,或带着仇恨去抨击封建统治。纪昀一向把小说用以劝诫、风化的社会功用看得很重。他居高临下,以“上以风化下”的角度站在当政者的立场上感化下民,希望感化“下愚”,并警诫“下愚”,还试图使含冤受屈者“怨尤都泯”,净化人们的心灵,去除作恶的念头。他的小说中,社会是复杂的,特定的社会环境能激活人本身在某一方面的恶习并使之膨胀,而有了鬼神的监督和惩戒,让人时时惧怕鬼的凶残和魔力,可以抑制恶习,避免犯罪。同时,鬼神观念牢固确立,特别是善恶报应观念通过鬼神的实施日益强化,为人们多做善事、乐于行善提供了精神动力。除此之外,在这位身居高位的“前清世故老人”的深层意识中还有着不同于一般官员的体恤下情、悲天悯人。

林教谕清标言:曩馆崇安,传有士人居武夷山麓,闻采茶者言,某岩月夜有歌吹声,遥望皆天女也。士人故佻达,乃借宿山家,月出辄往,数夕无所遇。山家亦言有是事,但恒在月望,岁或一两闻,不常出也。士人托言习静,留待旬馀。一夕,隐隐似有声,乃潜踪急往,伏匿丛薄间。果见数女皆殊绝,一女方拈笛欲吹,瞥见人影,以笛指之,遽僵如束缚,然耳目犹能视听。俄清响透云,曼声动魄,不觉自赞曰:“虽遭禁制,然妙音媚态,已具赏矣。”语未竟,突一帕飞蒙其首,遂如梦魇,无闻无见,似睡似醒。迷惘约数刻,渐似苏息。诸女叱群婢曳出,谯呵曰:“痴儿无状,乃窥伺天上花耶?”趣折修篁,欲行棰楚。士人苦自申理,言性耽音律,冀窃听幔亭法曲,如李謩之傍宫墙,实不敢别有他肠,希彩鸾甲帐。一女微哂曰:“悯汝至诚,有小婢亦解横吹,姑以赐汝。”士人匍匐叩谢,举头已杳。回顾其婢,广颡巨目,短发髼鬙,腰腹彭亨,气咻咻如喘。惊骇懊恼,避欲却走。婢固引与狎,捉搦不释。愤击仆地,化一豕嗥叫去。岩下乐声,自此遂绝。观是婢,殆是妖,非仙矣。或曰:“仙借豕化婢戏之也。”倘或然欤?

注释

幔亭:用帐幕围成的亭子。

李謩(mó):相传唐朝开元年间教坊里的首席吹笛手。

甲帐:汉武帝造的帐幕。

髼鬙(pénɡ sēnɡ):毛发散乱的样子。

译文

教谕林清标说:过去,他在福建崇安设馆教学生,传说有个住在武夷山麓的读书人听采茶人说,在一座山岩上,月明之夜常有歌唱和吹奏声,远远望去,都是些天上的仙女。这个读书人本来就放荡轻薄,于是借宿在山里人家,每到月出就到山岩上去,一连几个夜晚,什么都没遇见。山里人也说有这回事,但是通常在每月十五时出现,一年也就能听到一两次,不是经常出现。读书人借故说自己喜欢清静,留下来又住了十几天。有个夜晚,他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有乐声,于是急忙悄悄地前往,躲藏在密草丛中。果然看见几个女子,个个绝色艳丽,其中一个女子刚刚拈起笛子要吹,瞥见有人影,就用笛子一指,读书人顿时周身木僵,像是被绳索捆住了一样,但仍然耳朵能听眼睛能看。不一会儿,清越的笛声响彻云霄,悠长的乐曲动人心魄,读书人不觉脱口赞道:“我虽然被禁锢,但是美妙的音乐、妩媚的舞姿已经全都欣赏了。”话没说完,突然一块手帕飞来蒙在他头上,于是他就像梦魇了似的,听不见也看不见,又像睡着又像醒着。迷迷糊糊了有几刻钟,才仿佛渐渐苏醒过来。众女子喝叫几个婢女将他拉出来,呵斥说:“你这傻小子太不像话,竟敢偷窥仙家姐妹?”众女子让婢女赶紧折来长竹条,要抽打他。读书人苦苦申辩说自己生性喜好音乐,只是想暗中领教仙家法曲,就像唐代书生李謩在宫墙外偷听乐声一样,实在不敢有其他念头,不是企图有所艳遇。一个女子微微冷笑讥讽道:“我理解你这么至诚,我有一个小婢女也很会吹奏乐曲,姑且把她赏给你吧。”读书人趴在地上磕头致谢,等他抬起头来,仙女们已经不知去向。回头看见个婢女,宽脑门大眼睛,短发蓬松杂乱,粗腰大肚,呼吸就像喘气一般。他惊骇懊恼,想转身躲避。婢女强拉硬拽,意欲求欢,追着死抓着不放。他愤怒地把她打倒在地,她变成了一头猪,嗥嗥叫着跑了。山岩下的乐曲声从此就再也听不到了。看这个婢女,大概那些女人都是妖魅而不是仙女。也有人说:“是仙女把一头猪变成婢女来戏弄他。”也许真是这样的吧?

刘燮甫言:有一学子,年十六七,聪俊韶秀,似是近上一流,甚望成立。一日,忽发狂谵语,如见鬼神。俟醒时问之,自云:“景城社会观剧,不觉夜深,归途过一家求饮。惟一少妇,取水饮我,留我小坐,言其夫应官外出,须明日方归。流目送盼,似欲相就。爱其婉媚,遂相燕好。临行泣涕,嘱勿再来,以二钏赠我。次日视之,铜青斑斑,微有银色,似多年土中者。心知是鬼,而忆念不忘。昨再至其地,徘徊寻视。突有黑面长髯人,手批我颊,踉跄奔归。彼亦随至。从此时时见之,向我诟厉。我即忽睡忽醒,不知其他也。”父母为诣墓设奠,并埋其钏。俄其子瞋目呼曰:“我妇失钏,疑有别故;而未得主名,仅倒悬鞭五百,转鬻远处。今见汝窃来,乃知为汝所诱。此何等事,可以酒食金钱谢耶?”颠痫月馀,竟以不起。然则钻穴逾墙,即地下亦尚有祸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