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一 · 滦 阳 消 夏 录 一(第6/22页)

北村郑苏仙,一日梦至冥府,见阎罗王方录囚。有邻村一媪至殿前,王改容拱手,赐以杯茗,命冥吏速送生善处。郑私叩冥吏曰:“此农家老妇,有何功德?”冥吏曰:“是媪一生无利己损人心。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海,皆此一念为害也。此一村妇而能自制其私心,读书讲学之儒,对之多愧色矣。何怪王之加礼乎!”郑素有心计,闻之惕然而寤。郑又言,此媪未至以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王 哂曰:“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官又辩曰:“某虽无功,亦无罪。”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官大踧踖,锋棱顿减。王徐顾笑曰:“怪公盛气耳。平心而论,要是三四等好官,来生尚不失冠带。”促命即送转轮王。观此二事,知人心微暧,鬼神皆得而窥,虽贤者一念之私,亦不免于责备。“相在尔室”,其信然乎!

注释

媪(ǎo):年老的妇女。

冤愆(qiān):冤仇罪过。愆,罪过,过失。

哂(shěn):冷笑,讥笑。

踧踖(cù jí):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相在尔室:出自《诗经·大雅·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shěn)可射思?”意思是看看你的室内,在暗处也要光明磊落。什么都是显而易见的,不要以为别人看不见;神明的来临是不可猜度的,难道能任意猜透他吗?

译文

北村的郑苏仙,一天在梦中到了冥府,看见阎罗王正在审查登录被囚的鬼魂。有一位邻村的老太太来到殿前,阎罗王换了温和的脸色拱手相迎,赐给香茶,随后命令下属官吏赶快送她到一个好地方去投生。郑苏仙偷偷问身旁的冥吏:“这是个农家老婆子,有什么功德?”冥吏说:“这个老太太一生从来没有损人利己的心思。利己之心,即使是贤士大夫也难以避免。想要利己的人必定会损害别人,种种诡诈奸巧就因此发生,种种诬陷冤屈事件也因此制造出来;甚至遗臭万年,流毒四海,都是由于这种利己私心造成的。这样一个农村妇女能够自己控制私心,读书讲学的儒生们站在她的面前,很多人会面有愧色的。冥王格外尊敬她,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郑苏仙一向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听了这番话心中一惊,立即醒了。郑苏仙又说,在农妇到阎罗殿以前,有一位官员身穿官服,昂昂然走进殿来,声称自己生前无论到哪里,都只喝一杯水,因此在鬼神面前心中无愧。阎罗王讥讽地微微一笑说:“设置官职是为了治理民众的事情,就是管理驿站、河闸的下级官吏,都有应该做的事。仅仅认为不要钱就是好官,那么把木偶放在大堂上,它连一杯水也不用喝,不是更胜过你么?”这位官员又辩解说:“我虽然没有功劳,但也没有罪过。”阎罗王说:“你这个人不论干什么都只顾保全自己,某案某案,你为了避免嫌疑而不表态,这不是有负于百姓么?某事某事,你拈轻怕重而不去做,这不是有负于国家么?《舜典》中‘三载考绩’是怎么说的?没有功劳就是罪过。”这位官员立即局促不安,不再像先前那样锋芒毕露了。阎罗王慢慢地转头看着他笑道:“只怪你有点儿盛气凌人。平心而论,你也能算个三四等的好官,转生还能做一个士大夫。”随即命令把这位官员送到转轮王那里。看这两件事,可知人的内心深处有一点儿杂念,也都能被鬼神看穿,好人的一念之私,也免不了受到责备。“相在尔室”,这话真不假啊!

雍正壬子,有宦家子妇,素无勃谿状。突狂电穿牖,如火光激射,雷楔贯心而入,洞左胁而出。其夫亦为雷焰燔烧,背至尻皆焦黑,气息仅属。久之乃苏,顾妇尸泣曰:“我性刚劲,与母争论或有之,尔不过私诉抑郁,背灯掩泪而已,何雷之误中尔耶?”是未知律重主谋,幽明一也。

注释

雍正壬子:雍正十年(1732)。

勃谿(xī):吵架,争斗。这里指婆媳争吵。

楔(xiē):楔入,把楔子捶到物体里去。

燔(fán)烧:焚烧。燔,烧,烤。

尻(kāo):屁股,脊骨的末端。

译文

雍正壬子年,有位官宦人家的媳妇,从来没有和婆婆争吵过。一天突然一道闪电穿过窗户,好像火光激射,贯通进这个媳妇的胸脯,洞穿左肋而出。她的丈夫也被闪电烧伤,从后背到臀部焦黑一片,只剩了一口气。过了好久,她的丈夫才苏醒过来,望着她的尸体哭道:“我的性格不好,有时和母亲争吵几句,你不过私下里和我说说心中的不快,背着灯抹抹眼泪而已,怎么闪电就误中了你呢?”他不知道主谋判刑重,这在阴间阳间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