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筳讲

萧贵妃正执着一把紫檀木镶嵌手柄团扇落着刺绣,一旁侍婢牵起来同她说那个针脚要往何处走,才能绣出双面的效果,“娘娘这个云气纹配上白泽瑞兽,意头极好,倒不如摆在大皇子书案上。”

萧贵妃将门之后,鲜少做女红之事,自数月前闻萧将军死讯,整个人都是恹恹的,但她入了宫,便是天家妾,连个披麻戴孝的资格也没有……

她漫不经心道:“拙劣之技,岂敢登大雅之堂。”

正说着,便走错了针,戳破了指尖,露出一滴鲜红的血来。

萧贵妃莫名心慌。

“呀,这血怎么渗到指甲里头了!娘娘且等,奴去唤太医。”侍婢一惊一乍的离去。

萧贵妃无甚在意,用团扇上的留白处楷了两下血,又继续绣了起来。

那滴血逐渐变成干褐色,萧贵妃落针的手忽然停了,请太医,缘何还没有回来?

萧贵妃秀美轻蹙,今日的筳讲应是结束半个时辰了,怎也还没来报……

她站起来,走到了海棠镂空窗边,一盆姿态遒劲的蓬莱松像外用力的伸着,枝叶却像被凝固一般,一动不动。

一丝风也没有。

太静了。

萧贵妃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就算萧将军没了,不复往日盛景,但她还有大皇子,也是没人敢轻慢的。

今日是怎么回事?

她正欲向门外走去看看,忽而耳尖微动,门外的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但又有几分肃重之感,不是女子,亦不是太监,也不是柳弥那等年轻文人的轻快,带着平稳和沉重……

她敏锐的察觉到危机,就像是沙场上即将擂响的战鼓。

萧贵妃拿起团扇,便倚着窗绣了起来。

“臣见过萧贵妃,愿贵妃万福金安。”

萧贵妃穿着线,缓慢的说:“柳尚书怎么来了?”

“小儿昨日替臣看炉暖房,弄至寒冬深夜,染了病气,不敢入宫侵扰娘娘与皇子贵体,故而托臣代上今日筳讲,还望娘娘恕罪。”

筳讲也能胡乱代替的么?

“尚书客气了,弥儿因侍父染病未至,正是最好的孝道教习了。”萧贵妃眼眸微沉,但语气却不变,“只是尚书大人,可有上呈圣听?”

“自然是有的。”柳元宣轻笑,他从袖口取出一份折子,上面盖着玉玺印章。

萧贵妃一看便疑惑的挑起一边远山眉,筳讲身系皇储教习,经层层筛选,不偏不倚,便是空缺也断无顶替的道理……

柳元宣将折子收了收,简单说了两句大皇子资质聪慧,又道:“娘娘近来可还安好?自萧将军蒙冤过世,弥儿夫妇也是终日不能眠,每每思及痛彻心扉……”

萧贵妃一听父亲之名,眼眸便垂了下来,蓄上了点点泪光。

柳元宣乘胜追击,“萧将军一辈子为国为民,竟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让人唏嘘不已……老夫听闻洛江大捷,还以为将军戎马一生,终于有了得享天伦年,却不料……唉!奸佞当道!势态不公啊!”

萧贵妃不解,问道:“尚书此言何以?什么奸佞?难道我父之死另有隐情?”

“不提也罢……”柳元宣长叹一口气。

萧贵妃静了一下,却突然笑了,“尚书大人费如此周折入宫,怎会不提也罢?明人不说暗话,尚书直言便是。”

“快人快语,贵妃有巾帼之风啊!”柳元宣作揖道:“老夫与萧将军相识多年,又结亲家,那都是将萧家当柳家看待的了……是以庆功宴听闻此事,他人不论,老夫是断断不信的,立即遣人查了其中隐情……竟还真教老夫查出点门道来……”

“尚书何意?”

柳元宣拍手,一人垂头弯腰恭敬入内,不敢直视皇妃面容。

“抬起头来。”萧贵妃道。

那人一抬头,萧贵妃诧异,“你不是庆功宴上奏我父的罪章的御前秘书郎?”

只听他道:“微臣正四品国子监祭酒文通,曾任秘书郎。”

萧贵妃狐疑看去,“你年纪尚轻,怎晋升如此快?”

文通抿唇,后背全湿。

“禀娘娘,那封折子,是圣上嘱咐臣于庆功宴昭告的。”

“不可能!”萧贵妃骤然破声,“我父守大齐之威名远扬,圣上岂会拿国朝安危做玩笑诡谋,说!你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文通愣了下,他瞥见贵妃的指甲盖已半截全被血染黑紫了。

他闭眼只吐出二字,“外、戚。”

柳元宣接道:“萧将军此等功勋,除却封王候爵禄,已是赏无可赏了。”

萧贵妃瞳孔巨震,指节将薄如蝉翼的团扇戳出了五个洞来。

柳元宣待她冷静几分,又开口道:“贵妃娘娘,老夫方才来时,偶遇吕公公,说是圣上为不日后冬狩之行,骑射练巡,竟不慎坠马,此时正是危及之际,特下诏书传令百官……”

萧贵妃猛地站起,神色似有泰山崩塌,“皇上如何?在宫中怎会坠马?”

“吉凶未卜,还需娘娘振奋起来。”

“我?振奋?为何?”萧贵妃像是没听明白,忽然变了脸色,“你!你是说……麟儿呢!你把麟儿带到哪里去了!”

“娘娘,世道不公,难道你忍心见萧将军抱憾九泉吗?”柳元宣悲戚劝道。

这个消息对于一介女流而言,太难消化了。

萧贵妃脑子一片嗡嗡的响,乱如缠麻,她一边是愤恨玩弄权术害死他父亲的皇上,一边又无法将丈夫和负伤串联给连接起来,她突然将团扇掩住了脸,浑身颤抖的低泣,怎么办,父亲?

透过绢丝面看去,窗外远处似乎有一队巡察的禁卫军,她眼泪骤干,惊恐的发现这些军,不知何时,都变成了左腰别刀的付家军姿势。

她茫然不知所措,忽然想起除夕时,太后同她说的一句话:贵妃嫁入宫,便是天家人。萧将军也不单是你的父,更是你的臣。若能想明这点,方能不受其扰啊……

父亲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萧家军那样兵力,父亲若是不愿,早可起兵谋反,何至于横死悬崖……

萧贵妃冷笑,“我父运筹帷幄,岂会想不明白功高震主之理,他既然不惜生死,也要替大齐肃清乱贼!我身为萧家子女,又岂能给父辈蒙羞!”

“柳尚书,倒是你!”她陡然提声,一手指向柳元宣,“那么多年的诗书,竟没教会你‘忠君爱国’四个字吗!公然率兵入宫,你、你想做什么!”

那一指未曾向文通,却让文通满面羞红,大汗直流。

柳元宣寒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同你那个榆木的爹一个德行,若他早日返京,老夫又何必在寻姻亲……”

柳元宣皱眉,揪了把黑白相间的胡须,转身离去。

“柳元宣,你休想利用我儿行事!”

“那可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