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骆驼

这的确是沈是要的结果。

但不对。

沈是在听到第一句虞书远留书“霞红樱落,芭蕉透绿”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乱似一团麻。

孟洋不可能害虞书远,他只要不写休书,论罪株连九族时,虞书远都难逃死劫。

既然写了,又为何要将虞书远推到风口浪尖上……

柳长泽气极的甩开了他,沈是撞到墙上,无力的坐了下来。

柳长泽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嗤一声,“收起你的心思,阁老府护不住你,也护不住虞书远。”

柳长泽要做什么?!

他来不及思考,连忙跪了下来朝柳长泽磕头,“所有事情皆是我一人所为,虞书远毫不知情!”

“东窗事发才认罪,太、迟、了。”

柳长泽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沈是膝行追上,抱住了他腿,哀求道,“侯爷放过她……放过她……”

沈是虚弱的身体里力气小的可怜,柳长泽抬腿便走,他也无法阻拦,怎么办……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侯爷!”沈是朝柳长泽背影喊道,“账本是假的!”

他想起孟洋说的“报恩”。

孟洋报的恩不是答案,而是提醒。

只是他被关了三日,与世隔绝,否则应该是来得及阻止的。

柳长泽脚步微顿,他面色沉了下来。

沈是边想边说道,“孟洋不会害虞书远,他故意给假账本是想将幕后的人一网打尽,糟了,内阁要出事!!!”

奉安有危险!

若是写了满朝文武贪污受贿的账本是假的,寻不到铁证,那由内阁传上去的这本书,就是诋毁,是污蔑。

柳长泽锁上门,沈是直接冲上门扉,死命的拍门,“放我出去!!!侯爷,阁老要出事啊!是我害了阁老,侯爷,放我回去!!!等到账本呈圣,就来不及了啊!!!”

……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宋奉安在书房写下几个力透纸背的大字,挂在了院外的架子上,夏日的热风一吹,不一时,便干了墨。

“阁老的字,越发遒劲了。”老管家说道,“为何不将下面几句也写了?”

宋奉安摆手,“老了,不敢临曹公壮志。”

老管家笑道:“阁老尚未知天命,老奴才是真的老了……”管家行至架子旁,将字迹缓缓取下,怜惜的摩挲,赞叹道,“记得阁老刚开始学字的时候,还找老奴代笔,而今再也学不了阁老的字了……”

宋千金知礼恰巧路过听到,“管家你胡说,父亲怎么可能寻人代笔……”

宋奉安同老管家相视一笑,却没多言。

宋知礼见着副被排挤在外的模样,努嘴有些生气。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老管家对宋知礼念了这两句,神色颇为怀念,“小姐不知,阁老曾经还因看了这两句诗,便离家闯荡了好几年呢。”

宋知礼震惊的看着古板父亲,脸上写满了不信。

宋奉安老脸窘迫,但面上却森严的制止道:“莫在小辈面前胡言。”

宋知礼打了个哆嗦,老管家果然在胡言乱语,父亲这种言唯守中,正派刚直的人,怎么可能做这么出格的事,若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估计父亲都能把《礼记》学那岳飞,刻在身上明志。

老管家自知失礼,躬身说:“阁老恕罪。”

“恕什么罪,我还能和你摆架子么。”宋奉安笑了下,老管家照料他一辈子,同父亲也没什么区别了。

宋知礼见他们无事,便不理会的往竹林走去,夏日的竹,色泽是最绿的,最朝气蓬勃的。

几只黄鹂从枝头飞过,向晴空中远去。

宋奉安上前看了下字,觉得有几分熟悉,又谈不上来是什么熟悉,他无意识的抚摸着,感慨的说,“先帝替我抹过错,子卿托我顾门生,我享了一辈子的虚名,却救不了当年国势羸弱的大齐,也拦不下外戚之祸,好像除了规劝,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有益于民、于国的事情。”

“阁老早年赴远方治水救疫,救民水火,又亲历耕种,因天之时,分地之利,教民植种,以至百谷时茂,民生富饶。返京后又开创私塾,提案寒门入科举,允许投牒自进,为天下学士之师。”

老管家叹道,“若阁老都算无益于家国,这天底下怕是没有贤士良臣了。”

宋奉安没接话,忧思难散,旁人皆赞他,但他始终觉得名不副实,有愧于心。

他手卷起曹公旧句,心情越发沉重,直到最后一个还有些湿润“海”字,他突然将字全部打开,然后急忙赶去书房,将新著的《植时之术》翻开。

这本书他写了四年,早年的纸张都有些黄了,字迹干得像枯叶,最新书的尾章,却好比六月的竹,干净鲜活。

宋奉安策马去了内阁,他拿起暗锁打开了库房,取出了虞书远交给他的那本账本,他从头翻至尾,虽有故意做旧,但这纸张和墨迹的都是新的,带着鲜活的韧性。

中计了。

他若此时将账本取出,便是有意包庇奸臣。若是不取,便是污蔑群臣。

又或者他可以找个替罪羊去偷,虽然会背负点不好的名声,但时间久了,也不会牵扯到他身上。

但他不会。

他怜惜天下读书人。

堂外响起敲门声,宋奉安将账本放入袖中,将库房锁好,走了出去。

宋奉安没想到他会看到柳弥。

“学生见过先生。”

柳弥神色焦急,宋奉安想起之前账本上看到名字,刺了眼,那账本是假的,所以他并不知道柳家有没有参与过这些见不得光的事。

但现在柳弥来了。

他看着这个旧日欣赏的学生叹了口气,“你如今贵为皇子之师,翰林掌院,来寻我做什么?”

家世,功名,才学,名望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行这等黑心之事。

账本一事,惊动了许多人。

原本那人以为逼得孟洋没了后路,翻不出天来,没想到又被之前帮过自己的虞书远给卖了,同宋阁老送了信。

这下满朝文武做了亏心事的都慌了。

柳家首当其冲,连柳弥抢了文舍人功劳,得了皇子之师一职,都来不及庆贺,便陷入焦灼之中。

当然柳弥也知道阁老这个脾气,是不会卖他面子的。

他只是想支开阁老,然后派人偷入库房。

柳弥跪了下来,带着哭腔悲痛的说,“学生有负师恩。”

“你并未负我。”宋奉安说:“你负的是自己。”

柳弥叩头道:“先生,学生有错,学生不敢求先生谅解,只是来日账本移交,学生怕再无向先生认错请罪一日。”

“你若怕,今日便不会来了。”

话语中的失望,仍是让柳弥心颤了一下。

“往日柳府学堂上,你总是最聪明的那一个,我问你志向,你说兼济天下,而今你做到了吗?背弃心中的道义,不曾煎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