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造化弄人

沈是抽了抽嘴角,宋奉安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四十多岁就年纪大了,你往日逼我一个夜盲挑灯议事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个觉悟?

不过宋奉安还是给他留了余地,他如今抱病在身,有合理的推脱之辞。

只是旧友一片父母心,纡尊降贵的向他区区小官递橄榄枝,沈是于心不忍,便想着修书也不过两三日,他注意着避嫌,绝了旧友的念头也好。

正巧宋知礼给他指错了路,应当也是无意与他……

“能为阁老修书,自是晚辈荣幸。”沈是说正直,坦荡,让人听不出别意。

“劳烦了。”宋奉安在朝堂琢磨滚打多年,自然是看得出沈是的态度。儿孙自有儿孙福,机会制造了,剩下的也得看缘分。

宋奉安便不再聊此,和沈是捡起了之前的话头:“沈少卿可曾听过一句话,既生瑜何生亮。”

沈是暗自轻笑,宋奉安就是做惯了先生,张口闭口就要先考考人:“阁老是指付尚书与萧将军?一个善制剽猛鞑靼,一个能降奸险水寇,二者皆有所长,说是瑜亮,倒不如说是大齐的左膀右臂,付尚书司兵部安内运筹,萧将军驻边关攘外镇守,相得益彰。”

宋奉安颔首问:“萧将军出身世家,又有常胜之功勋,缘何三年前大司马猝死营中,兵部尚书之位落到了出身卒伍的付镇中头上?”

沈是拱手:“晚辈斗胆。”

“闲话家常,沈少卿不必拘泥。”

“萧将军手握兵符,长女位至贵妃,诞下皇子,而次女嫁于户部尚书之子。细算来财、兵、权、望皆有之,若是得了兵部尚书之位……”沈是顿了下:“晚辈以为,付尚书骁勇善战,此位实至名归,固若金汤,是以不明今日纷争。”

宋奉安却没答,而是端起一盏茶,转了转杯,饮了口。

这样话传出去,又是满城风雨了。

沈少卿是真的信任他。

来历不明的信赖,也是会让人心生猜忌的。

宋奉安一杯茶喝的很慢,慢到把沈是不寻常的事迹串了个遍,字迹,口吻,治水图,六安瓜片,以及朝堂里看侯爷的眼神。

宋奉安仔细凝视了下沈是,说什么笑,又不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老管家添茶时,轻唤了声:“阁老?”

宋奉安回了神,平缓道:“你说的不错,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再聪明绝伦的人,都有心结。”

“愿闻其详。”

“师必有名,论功才能行赏。”宋奉安语气乏味,却说了段鲜为人知的内情:“大司马突然死后,兵部无主,南边的倭寇,北方的鞑靼,无一不想趁虚而入,萧将军奉命守洛江,付尚书请旨安长平。”

“那时,国朝虚空,物资补给不足,柳元宣掌户部,自然有所倾斜。付尚书马弱兵饥,竟从此绝境杀出重围,立下汗马功劳,从此便升为兵部尚书。”

“然而次日,便传来洛江之胜。”

宋奉安看向了沈是。

沈是了然的说:“造化弄人,洛江水路多,即便是快马加鞭也至少比长平晚上两日。论及此理,尚书之位,本该是萧将军的。”

“正是。”宋奉安说:“虽然圣旨已下,但禁不住私下议论,满朝文武无不认为,付尚书名不副实,抢了萧将军的位子。”

沈是感慨的品了口茶,温度已有些凉了,他说:“杀人诛心,最怕不是流言蜚语,而是真相弄人,越是正直敢当的人,越容易陷入窠臼。”

“付尚书戎马一生,昧着良心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殊荣,想来也是十分煎熬。怨不得在朝上如此强硬,恐是怕日后萧将军守护兴修和平定倭寇之名起,又翻起了愧疚的陈案……”

便想横插一脚,功劳同分。

沈是忽然富有深意的看了眼宋奉安,此事真是巧合吗?

一日之差,既让萧将军威名得偿,又杜绝了他迁兵部尚书之重位。而且今日出战果,马上便封赐,礼部的公文未免下的太快了些……

而若不是巧合,明明可以直接丢失军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补一份新的军报,又何必在意区区先后战功,反正也不能晋升。

会做这样无用功的人。

宋奉安见他沉思悠远,便笑道:“沈少卿还有何惑?”

“并无。”沈是起身拱手道:“只是想明了阁老大义。”

宋奉安警惕,此人聪慧,未妨不会多想……

沈是说:“阁老明知付尚书不会善罢甘休,却毅然相对,不是为了讽他激他,而是不想让君臣针锋,互生嫌隙吧。”

所以宁愿背负文武之争的骂名,宁愿背后树敌。

沈是恭敬作揖,腰弯的与地面平行道:“晚辈叹服。”

宋奉安手在案上叩了两下,这事情说的如此明白,还需要这般思量,但见他缄口不言此事,便也顺水推舟道:“沈少卿亦不惶多让。”

老管家见他叩指,便取了两盒六安瓜片来,宋奉安说:“年时你托侯爷传信,解了治水图之围,我还未曾同你致谢。”

“阁老怎知……”沈是抬眼望他。

柳长泽行事妥帖,怎会让人知晓,这事莫不会被柳家抓住了把柄……

“不必紧张,我不过对你精通水利,却装傻充愣一事,有些好奇罢了。”

是云赋。

沈是反应过来了,此事定是李云赋和宋奉安说的,公然欺君,怎么解释才不受怀疑……

他佯装羞愧的说:“实不相瞒,晚辈那时刚从崇明返京,实在不愿在赴偏远苦地了。”

贬低自己永远是最好的办法!

宋奉安没想到是这个缘故,皱眉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年纪尚轻,岂可只顾眼前安逸。”

长篇大论下,沈是垂首称是。

宋奉安也缓和了下:“不过人皆有惫懒之时,你寒窗十年未曾留京几日,便去了那苦寒之地,历经千辛万苦返京,自是不愿离去。”

“你敢于承认,便已是难得,若能勤之,更是善莫大焉。”

“谨遵阁老教诲。”然而沈是想堵起耳朵,宋奉安的说教令人窒息。

宋奉安看着他像是欣赏一块璞玉,需打磨,却不失光彩。

沈是接过六安瓜片便说打扰已久,告了退。

老管家收拾着杯盏问道:“阁老不是一向最钟意李御史,想为小姐寻亲,何不等御史回来?”

宋奉安叹了口气,“时不等人,圣上有意将知礼许给柳侯爷……”

老管家一惊,将杯瓷碰的铃铃作响。

“侯爷……侯爷不是……”断袖吗?

宋奉安揉了揉太阳穴。

……

阿良差着人搬了一箱黄澄澄的枇杷来,他用银针挑开了蒂,轻轻的将薄皮剥下,放进透明的水晶冰碗里,上插着几支小巧的剔签,递到了柳长泽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