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蠢人

“圣上,不可!”秦怀瞪大了眼,明明大雪的季节,明明大雪的季节,他的后背却全然湿透:“若由三司介入,必定满城风雨,便是平反昭雪,阁老名声何存?请圣上三思!”

蒋图继续谏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秦掌院难道想不审不管,颠倒黑白,害阁老一辈子洗脱不清罪名?!”

承明帝看着秦怀的目光多了谴责的意味,他说:“此事疑点颇多,先宣李云赋觐见。”

秦怀松了口气。

这口气是真的如释重负,将他的一直绷在弦上的神经都放松了,内心是一片寂静的平和。

他其实原本没打算将此图拿出来的。

李云赋有才华,有出身,虽然此次可惜了点,但日后总有机会。

牺牲他一个,便能成全自己,也不会沾惹上宋阁老。

幸好及时悬崖勒马。

……

宫门长廊上,文通慌慌张张的走着,左右顾看,似乎想寻一个无人的角落。

突然,撞上了一个人。

他抬头一看,吓得立马跪下,浑身抖得和筛子一样。

“下官该死,冲撞了侯爷!”

他语气又急又快,柳长泽瞥了他一眼,憔悴又单薄的身形,瑟瑟缩缩的不成样子,沈是怎么和这种人厮混在一起。

像看到了一只白蚁爬上了遒劲长松的枝干,在苍翠的叶盖对比下,显得格外刺眼。

柳长泽嫌恶的用靴子点开了他说:“图呢。”

文通本就心虚,这一语激的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呆滞在原地。

柳长泽皱了下眉,似乎失去了所有耐心。

阿良没什么优点,大概就是察言观色特别厉害,立即上前按住文通搜寻起来,从他袖中找出了一幅长卷。

阿良交给了侯爷。

柳长泽等了两秒,不太愿意碰,还是一把伸手打开看了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竟破天荒的笑了下。

虽然极其短暂。

但阿良看到了。

阿良以为,这个翰林侍讲,大概是活不长了

没想到侯爷直接走了。

步伐还很快。

柳长泽吴带当风从文通身边过的时候,文通听到一声轻慢的语气:“你是个蠢人,他比你更蠢。”

蠢人,是说他明明下了药,又怕出事去偷图吗?

文通不知道什么意思,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柳长泽健步如飞,在翰林院附近截到秦怀的时候,还有些气息不匀,他极力克制着,整个脸更肃然了些。

秦怀不知何意,两手拿着托盘,向前倾了下身,以示行礼道:“下官见过侯爷。”

这个举动,倒是方便了柳长泽,他眼尖的从袖口看出了不自然的摆动,直接从他袖中钳住了一角卷轴。

白色的画纸从绯红的官服里露出半截。

秦怀顷刻像点燃的炮仗,腾出一只手来试图去抢,但柳长泽动作太快了,秦怀见物已在他手中,便指着他骂道:“皇宫内院,你竟敢如此狂妄无礼!”

可半分也没威慑到柳长泽。

“圣上将监工择人之重任交于秦掌院——”柳长泽直接打开图纸亮在他眼前:“掌院就是这么答覆圣恩的!”

秦怀愣住了,一直在袖口的图,怎么被换了。

是沈少卿?

不对,他分明还看过的,后来陆续来了几个翰林交图……

难道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

依附他一只手承力的托盘,上面的卷轴早已摇摇欲坠,有一卷在不经意间,掉了下来。

柳长泽眼疾手快的接住,将它放回原处。

秦怀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失控的神情不过一瞬便恢复了,被换了更好,他便可以心无芥蒂行事了。

他说:“兴修水利,乃家国大事,还请侯爷避嫌,不要摄政。”

他语气平平,说出来的话,却是死罪。

柳长泽不为所动,反而从阿良手中取来一卷图纸,展开了一角给掌院看。

“你从何得来!”秦掌院瞳孔震荡。

“家国大事。”柳长泽点了点头:“这么大的事,掌院为官多年,竟也能被人移花接木了,是失误,还是刻意为之?”

秦怀心神俱乱,他没有故意为之,但确实放松了警惕,或许他潜意识里,正是这样希望的……

“翰林名有素,墨客兴无违。你既然身为翰林掌院,自当顺应礼法,修身正形,为天下才子做表率。”

柳长泽嗤笑一声:“而你如今无愧于心了吗?”

秦怀是个有良知的人,只是抉择天平,在面对轻如鸿毛的牺牲和无可计量的损伤时,不可免俗的选择了捷径。

他很惭愧。

被人指出来,便更加羞愧。

秦怀在朝堂对骂时候没红过脸,在翰林院传课授道时没红过脸,在给言官滔滔不绝宣扬思想时没红过脸。

而此时,他耳尖、脸颊、脖颈,一片通红。

翰林院是国家栋梁的根基,而掌院都不正,家国何以稳。

秦怀眼中有泪,挤在眼角斑驳的鱼尾纹上,显得很沧桑的样子,他拱手,诚心诚意的向这个多年的死对头行了一礼说:“侯爷一语点醒梦中人,下官不胜感激……”

柳长泽没正眼瞧他,反而怕他不够清醒,下了一剂威胁的猛药。

他将李云赋的图纸塞进了秦怀的袖口,替他正了下道:“秦掌院有人敬你傲骨嶙嶙,给机会你转客为主,你若不明白,本候便替你珍惜,帮你上奏。”

这是逼秦怀别无选择,也是他本心的选择。

秦怀虽然心里感激侯爷,但这不代表侯爷是什么好人,他为了加大圣上的忌惮,不得不拉着柳侯爷一起下水,将这件事重心扯远,让圣上的天平,向旧党倾斜。

即使不行,也要为破除新党势力,埋下暗雷。

这样他的牺牲,也不算冤枉。

不久,李云赋便到了。

承明帝问:“此图是你所画?”

李云赋低着头说:“是。”

承明帝拿着一支刻着鹤立云澜的玉笔,指在一个峡口处,问道:“你是如何想到此处分流?”

李云赋抬眼看去,这图有些不对……

这峡口下方有几笔墨痕,不是他画的。

他心下生疑,突然意识到气氛的诡异,这不是寻常的问话,他余光看了眼分立两旁安静的掌院和蒋侍郎,他说:“臣以为造化钟神秀,人工的开凿,不如运用自然优势,更深远流长。”

这番话,不仅说出了这一个峡口,他的整幅图皆是基于这个理念。

承明帝挑眉看了他一眼,什么事都不知道,便开始为自己辩白了,很聪明。

堂下的年轻翰林眉毛浓厚且弯弯的,像月牙的形状,显得面部很饱满柔和,一双眼直白又坚韧,让人觉得很干净。

也有一点傻气。

很容易让久居高位的人萌生好感。

承明帝想,这个沈是交友,倒是和先太傅的口味挺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