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又是你

翰林院没什么事情做,掌院随便交付两句,便可以让新入的才子去抄抄,这套流程沈是闭着眼都能过一遍。

掌院之乎者也的说了一堆为国为民的热血之词,听的众翰林雄心壮志,恨不得现在就去御史台血溅三尺,表达一下自己忠君爱国的强烈情怀。

沈是没见过这个掌院,但他看对方时,只觉得头顶悬着三个字——大忽悠。

少吃一顿,青史有名;多跪一跪,流芳百世。

是个人才。

“......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诸位都是国之栋梁,肩负天下苍生,更应严以律己,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掌院看了看心潮澎湃的莘莘学子,不免有点得意。转念又想到了今日上朝之时,被柳侯爷怼的哑口无言,添了几分烦闷。

他继续说:“翰林院近期在编修咸和大典,诸位同僚可以先去看看,此事规模宏大,容不得半点差池,一定要细较考量,千万小心。”

众人逐渐散去,他一直观察着最前方始终平静如水的少年,确实不一般。

于是他叫住沈是说:“沈翰林随我来一下。”

沈是从善如流的跟了上去,掌院进了内侧书房,理着案头的折子,漫不经心的问着:“沈太傅身体弱,自年幼便未回过徽州,如何教诲的你?”

沈是说:“回过的。”

掌院放下折子看着他。

沈是淡然道:“咸和三年,徽州邻都江城水患严重,宋阁老奉命督工修坝,正值暴雨连天,灾情惨重。沈太傅不眠不休七日画出‘通济引渠图’私自下赴江城,与宋阁老同治水患,走前曾停留徽州三日。”

掌院说:“便是这三日教你的?”

沈是颔首道:“有幸受过指点。”

掌院没出声,走至雕刻岁寒三友的金丝楠木书柜面前,拉开了柜门,里头散乱堆积的折子争前恐后的掉了出来,唯有最顶层整整齐齐摆着几叠青色奏折,掌院取下一本,双手拉开端详一翻。

沈是心想,不必看了,百分百一样。

太傅门生只有圣上和侯爷两人,提点过一二的都很少,他抛出这个由头,便是给自己找个护身符。一方面旧党敬重沈太傅清流风骨,另一方面,师出同门,新党柳长泽必然对他下不了手。

还有一点是,别管你肚子里有多少诗书,官场里讲究论资排辈,他可不想熬到七老八十,才能在庙堂上吱句声。

掌院合上了文章,拊掌叹道:“像,着实是像,若说你不是沈太傅门生,我都不信。”

掌院是当初殿试后阅卷的学士,有人字肖沈太傅的事情早就传的满城风雨了。

沈是连忙说:“下官出身卑贱,不敢高攀太傅之名。”

掌院摆手:“不必自谦,你此番千军万马拔得头筹,不算辱了太傅门楣。我曾阅过沈翰林答卷,尤其是对‘咸和新政’见解,入木三分,说出不少我们内阁的心声。”

沈是没有接他话,打着官腔说:“让掌院笑话了,都是些浅薄之见,上不得台面。”

掌院不依不饶的说:“我看沈翰林哪里都好,就是过于谦虚了,昨日礼部尚书还在内阁夸了你许久,沈翰林莫辜负我们的期望啊。”

这是要逼自己站队啊,老奸巨猾的狐狸。

沈是避重就轻的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下官定竭尽全力,不负圣上和众位大人的期望。”

圣上可是主张新政的。

掌院挑眉看他,小小年纪倒是滑头得很。

掌院说:“来日方长,入了翰林院,半只脚便算是踏进了内阁了。我看沈翰林大有作为,另半只脚也快了。”

那可不一定,户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柳元宣还姓柳呢。

沈是躬身道:“达者兼济天下,穷着独善其身。承蒙掌院抬举,下官小小侍讲,能做好本分,已是万幸。”

“妄自菲薄了,我见沈翰林来时似有几个好友,莫让他们久等了。”掌院皱眉,没有了欣赏之意。

言官心底大抵都是瞧不起退缩的人,即便他们自己也是追名逐利,但面上一定要是高风亮节。

像这样要说独善其身的人,掌院摇了摇头。

沈是退了出去。

他径直往修书阁走去,里头的人早已分好工,文通一见他便拿着笔跑了出来:“沈兄你居然记得路,我还和云赋说要去找你呢,这翰林院大得很,换我没个十天半个月,肯定走不来。”

沈是笑了下,没多说,文通把方才分给他任务说一遍,他负责第三卷的复审。

闲来无事,他和文通两个人坐下来研究起大典来。要不说翰林院是个好地方呢,这一看缺失的三年时光,边边角角都给补了回来。

他看的认真,文通却心不在焉,下巴磕在书卷上对他说:“沈兄你恰好是正六品,那就能去上朝了,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你过几日见了,记得和我说说。”

李云赋此时拿了新卷回来,见他们在聊天,也凑了过来:“我方才在几位学士那里听了会,近来因为新政的事情,朝堂上吵得可凶了。”

文通耳朵竖了起来,催促着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沈是磨着徽墨的手慢了许多,只听李云赋说道:“听说岭南那边闹蝗灾,百姓颗粒无收,之前借的官府二分利息还不上,现在哀鸿遍野呢。”

文通急切的说:“不可以等来年再还么,天灾人祸,缓缓再说吗?”

李云赋叹气:“已经下旨让岭南等两年还了。可官府没钱了,今年又要在播种,老百姓要借款,哪里来的本钱?只能靠国库下剥,这一层一层下去又不见。”

文通气愤的骂道:“这该死的贪官污吏。”

有墨溅到了沈是手上,他擦了擦说:“怕要有暴乱了。”

李云赋瞪大了眼看他。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岭南暴乱。

朝堂上一时硝烟四起,文武百官唇枪舌剑的对骂了好几天,沈是站在队伍的末端,看着唾沫横飞的礼部常尚书振振有词骂道:“圣上,岭南今日,还不足以引以为鉴吗!新政弊端,随处可见,官府不为百姓谋福祉,反而成了放贷人,压迫老百姓还钱,岂有这等荒唐之事!”

户部柳尚书立马反驳:“青黄不接之际,百姓没钱播种,官府不借,难道要让百姓借高利贷,家破人亡不成,这就是常尚书的爱民之道吗!”

翰林掌院拿着笏骂道:“柳尚书看不到今日的岭南吗?百姓习惯向官府伸手借钱。官府没钱怎么办,利息加身,饿殍遍野,试问谁能不暴乱!!!圣上!废除新政,刻不容缓!!!”

众言官齐声而起:“圣上!废除新政,刻不容缓!!!”

如钟声回荡,余音绕梁,震的承明帝脑袋突突的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