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逝世

“一晃眼竟是过去十多年了......”沈太傅一只手慵懒的撑在螭金梨花翘头案上,感慨了两句,便逐渐失去意识,裹在白羽仙鹤的大氅里昏昏欲睡。

“子卿——!”

沈太傅缓缓睁开了眼,只见来人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双眉拧死在一起,满脸是滔天怒火,携带一身寒气,风风火火往里赶。

沈太傅被人拽掉手里的《资治通鉴》,一把拍在桌子上,随之又甩出一本奏折来,动作飞快到沈太傅晃了神。

“子卿!天下都要大乱了,你还有心思看这些没用的劳什子,不如去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学生,纸上谈兵,罔顾民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咸和新政都敢推,也不怕背上天下骂名!”

沈太傅耳膜突突的疼,他拿起奏折看了起来,片刻后合了起来,有些疲惫的揉了揉晴明穴,拉着焦躁的大齐内阁首辅宋阁老坐了下来问:“颁布了么?”

“圣上一意孤行,不少言官以死相谏,内阁学士跪了一地,可柳侯爷竟与外戚结党营私,包藏祸心,不断煽风点火!”宋阁老越说越说越激昂,一把挣开了沈太傅,而后拱手相扣,鞠了个大礼:“沈太傅,如今唯有你可一救啊!”

沈太傅如何当此大礼,立马去扶宋阁老,但嗓子眼里突然涌出一阵血腥气,他身形不稳的后退两步,以绣着青松的锦绣帕巾掩口轻咳,他缓了口气说:“奉安,大齐有多少年未生战乱了?”

“你想劝我?”宋阁老不可置疑的看着他,当年力谏新政,不惜辞官相逼的沈太傅,如今安享两年清福,被磨灭了意志吗?但他与沈太傅同科出身,相互扶持多年,他信得过沈太傅刚正为民的心。

于是沉思道:“已有六十年,驻关十二营,足以威吓蝼蚁鞑靼,不敢进犯。”

沈太傅低垂着眼说:“你知这十二营耗费有多大么?自高祖以来,招兵买马,粮食、壮年、马匹,皆以十二营为先,而被权贵垄断的土地,何以支撑?我大齐早已是副积贫积弱的虚壳了,革新不过是顺势而为。”

宋阁老怒斥:“革新方式千百种,大齐痼疾病入膏肓,而咸和新政却如刀如电,想一口气剜肉刮骨,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这难道不是太傅多年的主张吗?为何行至关键却退缩了,竟以此等推诿之辞搪塞我!沈太傅,你要眼睁睁看我大齐江山,毁于一旦吗!”

宋阁老的话语掷地有声,像柄锋利的剑步步逼近沈太傅,但他无能为力。

他抖开了带血的帕巾,惨白的笑了下:“奉安,我已经油尽灯枯了。三年前,我以辞官上书力阻新政,皇上和侯爷碍于师恩情重,不敢直行其事。两年前,外戚一党搅动朝野,换名推政,我告病相逼,激起圣上恻隐之心。事不过三,而今卷土重来,早已是定局罢了......”

宋阁老抢过帕子,双手发抖:“子卿你——”

“奉安,书生多文弱,大冬天跪了一天了,容易伤及筋骨,早些撤了吧。圣上和侯爷年少轻狂,总有许多不周到的地方。”沈太傅郑重其事的挺直身子,双膝跪地,手抵在额头上,向宋阁老连磕三头:“往后,便拜托奉安,替我多照看不懂事的门生了。”

宋阁老眼眶有泪光在转动,他扶起沈子卿,厚重的大氅遮着还不看不出来,他一手摸过去,除了骨头几乎只是一张皮了。他的此生的知己挚友,不到不惑之年,便要化作黄土白骨了吗?他看见生命在流逝,看见庙堂云涌而不停歇,他心里不由悲戚万分。

百无一用是书生。

宋阁老颤抖起来,他手无缚鸡之力的骨节紧抓着沈太傅的手腕,像是抓住了那看似无用脆弱却一片赤诚的丹心。读书人心愿简单,能为社稷泼墨两笔,能为黎民谋些福祉,便不枉这么多年圣贤书了。

渺小又韧性的传承。

他心中大恸,斩钉截铁的说:“奉安,定不负子卿所托。”

沈太傅无语凝噎,他恍惚间还能看到宋阁老当年中探花时,和他一同骑马踏过京城长街,春风得意的眉眼。如今小小探花郎也已是内阁首辅,乌黑的两鬓也有了花白。

宋阁老很快便离开了。新政的颁布不少事情等着宋阁老去处理,没有时间给他们伤春悲秋,

沈太傅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沉凝良久,而后走出了书房的门,望了望满天的飞雪,同随行小厮说:“阿良,去问问柳侯爷此时在何处?”

等到沈太傅的手有些僵硬的时候,阿良回来了说:“听闻在府里,闭门不见客。”

沈太傅伸了伸筋骨说:“走吧,去趟侯府。”

阿良拿了熏香的小暖炉上来,沈太傅推开了,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觉得有点热。”

阿良奇怪的看了眼沈太傅,平日太傅身体弱,怕冷怕的死,今日手都冻紫了,竟然说起热来,怪事了。

一路上,沈太傅挑开了轿子的红绒勾云雁的窗帷,流连的看着繁华升平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深红大门口,有两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倒是和柳侯爷人很像,一样的飞扬跋扈,唯独在他面前,温良恭顺。

阿良去叩了叩门,里头小厮叫唤着:“谁也不见!”

阿良清了清嗓大声的说:“沈太傅拜见,劳烦通报一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训斥声,大门被瞬间拉开,里头出来个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男子,急急的往轿子处赶去,毕恭毕敬的拉开了帘子,扶着里头的人下轿:“老师,怎么来了。”

而后横眉冷眼的骂着阿良:“这么冷的天,连个炉子都没有,太傅若是身体抱恙,尔等几个脑袋担待得起!”

阿良吓得连忙磕头求饶,沈太傅不满的拦了拦他:“我让他撤的,你贵为侯爷,应该戒骄戒躁才是,和小厮置气,谈何威仪。”

“老师,教训的是。”柳侯爷顺从的点了点头。

此时天色已逐渐暗了,红砖绿瓦上的长檐边角被染成了淡淡的紫色,沈太傅突然说:“长泽,我听闻你这里有一副大齐盛世图长卷,带我去看看吧。”

柳长泽睫羽轻颤,扶上了沈太傅的手,沈太傅夜不能视,府虽然灯火通明,他还是担心沈太傅磕着碰着了:“是。太傅自从先帝去后,便没有在叫过我名字了。”

沈太傅没觉有异,柳长泽是个很贴心的人,时常会在夜晚搀扶他走:“是吗?那也有五年了。”

柳长泽借着夜色的遮掩,近乎贪婪的直视沈太傅,他其实收集了不少治疗夜不能视的方子,但一个都没拿给沈太傅试过,他太需要这样一个救赎了。

许久没有回应,沈太傅疑惑的看向他,与他双目对视,但不太清晰。柳长泽偏了偏头说:“老师,找我是为了咸和新政吗?抱歉,我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