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拧巴

褚青最近很郁闷,他又拧巴了。

有些人拧巴,是跟自己较劲;有些人拧巴,是跟别人较劲。褚青从来不跟别人较劲,他一直只跟自己玩一些喜羊羊和灰太狼式的伟大斗争。

总结,两个字,蛋疼。

他上课也有十天半个月了,从开始的新鲜到现在的自我怀疑。

学个表演都能学出自我怀疑这种高层次的毛病来,不是蛋疼是什么?

班里二十几个同学,经过一段时间也慢慢熟了起来,几个女生有逐渐发展成闺蜜的趋势,几个男生不时地也一起去喝个酒洗个澡。

褚青在班里是挺特立独行的,不是他装清高不甩他们,而是因为他的发型……或者叫光头。

前些天,就是给女朋友过生日的那天下午。

褚青戴着女朋友给买的帽子,鬼鬼祟祟地坐在朋友圈的最后面。老师一眼就瞄上他了,道:“那位同学请把帽子摘下来。”

这老师叫郝戎,才二十七岁,今年第一次独立带班,由于年龄相近,除了上课时严肃些,平时跟同学们关系倒不错。

褚青只好摘下帽子,露出一块微微泛青的头皮。

在艺术院校里,这种情况肯定不代表丫是个刚放出来的青皮。郝戎略微惊讶,问:“你拍戏呢么?”

“嗯。”

褚青保持着中学时的习惯,老师问话得站起来答,屁股刚离开凳子,郝戎摆摆手:“不用起来。”

他随口又问了一句:“拍什么戏?”

“还珠格格……二。”

郝戎倒是听说过同城死敌那边有个小姑娘,前段时间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宿舍拎信件,还都是海外寄来的。

好像就因为这个叫什么格格的电视剧。

他来了点兴趣,翻了翻学名册,道:“你是叫褚青?”

“对。”

“你还演过什么?”

“《小武》。”

郝戎这回很正经地看了他两眼,对这部被封杀的电影亦有耳闻。

像还珠这种偶像剧在这帮人眼里,压根上不得台面。但《小武》就不一样了,电影先不论好坏,起码这种艺术形式是他们所赞赏的。

不过也仅仅是看了两眼而已,中戏出去的大咖多了去了,郝戎还不至于为这么个年轻人激动妄为。

这番简短的对话,在双方心里都没留下太深的印象,但在那些同学中间却起了不小的骚动。

这些人,以前有学跳舞的,有学戏曲的,有跑过几部龙套攒了点钱来充充电的,总之没有角儿,没有腕儿,在演员这个行当混得都挺惨。

这会听着褚青这么个貌不惊人的家伙居然正在拍戏,而且看上去还不是那种摆个照片挂灵堂就可以领钱的一秒出镜,还是挺有分量的大配。这就由不得同学们心思各异了。

就见郝戎坐在前面,对着团团坐的弟子们道:“今天我讲的是表演体系。”

他上的是理论课,但他可不想去复制粘贴一下表现派、体验派和方法派的定义和区别,干巴巴的谁爱听。

于是他就道:“我需要一位同学来帮助我一下……那个,褚青!”

没办法,谁叫他就对主角有印象呢。

褚青斜了斜眼睛,十分不情愿地上去捧哏,顶着一脑袋青皮戳到中间的小空场。

郝戎笑道:“我做一个表情,你跟着我做。”

说着用手往脸上一抹,跟表演变脸似的,瞬间就换成了一个悲伤的表情:眉间微锁,两眼眯着,下嘴唇紧紧抿住。

褚青清楚自己的角色,一点都不抢戏,他怎么做就跟着怎么做,学的还挺像。

两人保持这种表情有五秒钟,才恢复过来。

郝戎点了一个同学,问:“你刚才看了有什么想法?”

那同学犹豫道:“有点搞笑。”

郝戎笑问:“为什么会觉得有点搞笑?”

那同学见他没生气,大胆道:“你们虽然脸上很悲伤,但我知道你们一点都不悲伤,所以感觉很搞笑。”

“对了!”郝戎拍了拍手,道:“把自己跟角色完全剥离开,只是机械的去复制一个个在脑袋里储存的表情和动作,这个就叫表现派!”

待同学们消化了一会,他又对褚青道:“你再自己演一个悲伤的表情。”

褚青没直接演,却道:“老师您给我一个情景。”

郝戎偏头看了他两秒钟,道:“看到自己爱犬死去的样子。”

褚青挠挠头,闷声不响地在心里酝酿了一番,毫无感觉,只得耸了耸肩,道:“我演不出来。”

……

褚青拍戏,在拿到剧本后,正式开拍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酝酿和掌握,才能把自己的情绪融合到角色上,等开拍的时候才能一下子爆发出来。

他没经历过什么爱犬死去的故事,他并不是演不出来,而是需要时间去体验,去揣摩那种情绪,课堂上那么几分钟显然不够。

当时郝戎就问了他一句话:“那你为什么不能用别的情绪代替呢?”

褚青当时很直愣地反问:“那不是骗人么?”

好吧,这句话,就是他拧巴的原因,又成功地钻进了牛角尖。

表演,就是演戏给别人看,但褚青就产生了一种误解。

他从一张白纸步入演艺圈,先碰上了老贾这么个现实主义咖,然后又碰上了娄烨这么个浪漫主义咖,后面还有更浪漫的周迅,让他在戏里戏外都有点心猿意马。

这些都让他误解,误解表演,是一件挺真实的事情。

当然,他没傻到以为表演这种形式是真实的,他理解的,是演员情绪上的真实。

这也是他听到郝戎讲方法派,所接受不了的地方,因为他现正在走体验派的路子。

体验派讲究的是,比如你死了狗,就得真跟死了狗似的,即便你没有这种经历,也要尽量去揣摩这种情绪。

而方法派就更灵活一点,你可以用上班迟到被扣工资时的情绪,也可以用被女朋友甩掉时的情绪去替代。这样的表演,甚至要更生动更有感染力。

但褚青就觉得这样不真实,不仅在欺骗自己,也在欺骗观众。

其实所谓体验派和方法派,两者并没本质的区别,都是不疯魔不成活,只不过前者更深入纯粹,后者更灵活实用。

褚青现在的执拗和对表演的理解,颇有点像早期的孙红雷。

有一次他演话剧,故事大概是一个平凡的美国家庭,忽然他们就有钱了,后来丈夫知道这是妻子出卖身体才换来的钱。孙红雷花了一个礼拜去揣摩这种情绪,等排演到这幕时,他差点晕倒,送到医院一检查,丫居然真得了心脏病。

后来就悟了,到《潜伏》的时候,再跟他以前的作品一对比,就是罗汉拳和太极的区别,从满怀激烈到云淡风轻。

这种不折腾死就不罢休的货,有个统一的称呼:戏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