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李奶奶

酷暑,不见一丝风凉,园子里的大柳树都蔫蔫的垂着布满灰尘的枝条。

演员还要穿着厚厚的旗装,涂上一层层的脂粉,只稍微在外面站一下就是一身的白毛汗,更别提还得说对白做表情,控制情绪。

一场戏下来,第一个动作往往是撕开领口,拿起手边任何扇形的东西扑拉拉地狂扇。

要是一场戏拍得过长,或是有打戏的部分,体力消耗太大,稍有不慎就会中暑虚脱过去。

谁也没什么形象可言,都是蒸在一个笼屉里的包子,剥了皮都见肉。

“好!过!”

孙树培这一声如同天籁。

张铁林忙不迭地扯开龙袍的系带开始脱衣服,边上过来俩工作人员帮着脱,一会就只剩一件白背心和一条大裤衩子。

皇阿玛近乎半裸的坦然坐在椅子上,拿毛巾擦着汗,别人都见怪不怪,谁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青子!小青子!”

张铁林扯着嗓子喊。

“这儿呢这儿呢!”

褚青端着一碗凉茶凑过来,道:“张老师给您备着呢!”

这会儿还不像新世纪后,连弹棉花的都能被老师老师地叫,褚青管组里有些岁数的演员统一都称作老师,听得他们心里很舒坦。

“哈哈,还是你小子有心!”张铁林笑道,拿起碗喝了一大口,就觉得一股甘甜顺着喉咙直入周身百脉,随后滋生出一阵阵清凉,无不通透。

他一口气干了大半碗,抹了抹嘴,叹道:“可算活过来了,这三伏天拍戏真不是人干的活!”

“要不要再来点?”褚青问。

“行,再来一碗。”张铁林道。

“好嘞!”

褚青跟个店小二似的吆喝一声,又跑了回去。

片场附近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罩着方圆十数米的一片阴凉,这就是褚青的地盘。

他的活计就是看管道具,另外别人有事也得去帮忙,不过人家管器材、看服装、订盒饭什么的,都做得熟,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才找他。所以他就是早晚忙叨些,早上把道具出库,等着拍哪场戏用到,来个人登个记,晚上散工,自己再去把这些道具整理入库。

平时就是闲着,褚青又是个呆不住的。看这帮人一天热得不行,就自己掏了点钱,跑到外面买了些金银花、菊花、甘草、夏枯草什么的,几十块钱能买好几大包,然后就开始煮凉茶。

就在这棵树底下,有个大水桶,褚青每天晚上在宾馆煮好了一大锅凉茶,就倒进水桶,第二天一早拉到片场。

每天都一滴不剩,连桶底都被那帮孙子刮薄了。

凉茶这东西,不是说你本身凉就叫凉茶。像后世跟人没完没了打官司的小红罐,搞得人们误认为凉茶都得放冰箱里镇一下子,拔凉拔凉地喝下去才叫爽。

这不对,那叫凉水,不叫凉茶。

褚青煮的是最传统的凉茶,喝起来甚至感觉温温的,喝下去先出薄薄的一层细汗,再过一会,那种凉爽就跟小草一样在心里面钻出来了。

这一碗,能顶半天。

树底下还有两张桌子,几把椅子,跟个茶摊似的。褚青自己弄了张破旧的躺椅,闲着的时候往上一躺,又凉快又舒坦。

别的工作人员很是羡慕嫉妒恨,但也不好说什么,人家自己拿钱给咱们煮凉茶喝,味道又好又解暑,拍拍胸脯说说,谁没去喝过几碗?

吃人家嘴短,加上褚青平时帮他们干活也痛快,招呼一声二话不说就来,这样的人,谁也说不出不是。

却说他颠颠地又给张铁林端了一碗过来,手里还拽着张纸,道:“张老师,您看看,这我昨天写的。”

“嗯,我看看。”

张铁林展开一看,上面似模似样地写着四个大字:海纳百川。

“您看咋样?”褚青小心翼翼地问。

“也是四个字。”张铁林道。

“怎么讲?”

“狗屁不通!”

褚青一听郁闷了。

他一直就听说这位皇阿玛写字写得好,就借着献殷勤的机会套近乎,跟张铁林请教书法。

其实褚青打小就觉得自个将来能成为一名艺术家,写个字,画个画,弹个琴啥的。没承想,被家里那位老爷子拳打脚踹,硬生生给逼成了一个糙汉子。

但他文艺之心不死,上辈子忙于生计,只能把这个念头深深地埋在心里,这辈子却又活过来了。

张铁林看着严肃,人却随和,老说演戏是他的副业,书法才是他的追求。

褚青这一请教,正搔到了他的痒处,不过对待此事却异常认真。当人家老师就得言传身教,一辈子的情谊,一辈子的功夫都在里头,不可轻允。

所以对他的请求就没立时答应,一来觉得这是个很严肃的事情,二来就觉着年轻人玩闹,图个新鲜,三五天热乎劲也就过去了。

虽然没答应,但也提了个要求,就是让褚青每天写幅字给他看,字多字少不限。

意外的是,褚青还真写了,白天不好意思当着众人写,晚上回到小单间偷偷摸摸地练。每天至少一幅字,满片场找他评鉴。

但实在是惨不忍睹,张铁林一开始看不过去就指点了几句,没想到随后几天褚青送来的字越来越像样。

当然,这个像样是跟之前的水平比,起码能看出横竖来,不再歪歪扭扭地跟被轮奸了似的。

比如今天这幅海纳百川,工整端正,外行人一看起码觉得不难看,但张铁林浸淫书法十几年,只给出个狗屁不通的评语。

“你这字啊,要是用钢笔写成这样还算凑合,但用书法的眼光看,就是狗屁不通。”张铁林喝了口凉茶,点评道:“我说你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我还头回看着学写字就自个在纸上瞎划拉的,你要真想练字,起码也得弄本字帖来啊!”

“……”

褚青满脸惭愧,默不作声,居然把这最基本的常识都忘了。

张铁林见他这样也不继续臊他,道:“我看你也是有心了,平时没事可以过来咱们交流交流。”

“谢谢老师。”褚青一听大喜。

“哎!老师我可当不起,咱们就算同道中人,不分辈分,一起进步。”张铁林说起这方面的事还真有点古风。

“那张老师,您看我先临什么字体好?瘦金体行不行?”褚青问。

“啊呸!”张铁林用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眼神鄙视了下他,道:“年轻人别好高骛远,瘦金体是漂亮,但那是你学的么!初学者讲究个上手,讲究个习惯,把习惯培养好了,才能想别的。这样,颜真卿的勤礼碑,你先写着,写熟了再换多宝塔碑。”

“我怎么个才算写熟了?”褚青不解。

张铁林慢慢道:“我小时候,家后面就是西安碑林,三千方碑石,哪朝哪代哪位神仙的字,一清二楚。到现在,快二十年,我连写日记都用小楷,就这,我也不敢说是入了行,只能算业余爱好。你觉着你得怎么个才算写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