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张女哀弹(第2/5页)

重适早就长成了个小魔头,仅六岁便养成了比同龄人冷酷十倍的性格。可是,听到雪芝如此说话,还是下意识感到些许害怕:“娘……”

雪芝的声音依然柔软如润雨:“娘一直在这里,无人能伤你。”

平淡温柔的一句话,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恨。依稀记得当年,上官透随便说一句话,便可以让她哈哈大笑,他只要稍微一点不对劲,她那一点儿不值钱的眼泪便哗哗落下,也只有他心疼。可是事到如今,她已无泪可流。她只想忘记一切。只要想到上官透,她便会努力转移注意力。因为,哪怕多想一刻,都无法承受,都会觉得呼吸也是疼痛。

他等了她一百天,她守了他五年。一直以来,她不曾为自己感到不值。世间有很多事都是这样,要论孰是孰非,也无人能辨。当初上官透彻底沦为废人,她在绝望中度过了数百个时日。四个月后,他的伤病复原,意识也相对清楚许多,她天天与他说话,不论他是否听得懂。即便伤口愈合,他的脸也依旧惨不忍睹。除了绫绮和发冠被她打点得照例考究,无人能认得出,这个成日坐在轮椅上的厉鬼,便是当年潇洒风流的一品透。她曾想过找释炎和丰城报仇,也想过要练成绝世身手,闹得天下大乱,以天下人的痛苦来补偿上官透。但是最终,她总算想清楚,她要做的,是守好自己所拥有的。

对一个女子来说,常伴意气风发的夫君左右,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常伴一个落魄无望的废人,堪比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出自北朝·庾信《拟咏怀·其一》。

]。可上官透是早已种入她生命的一棵树,即便没了刹那燃情,没了仰慕之情,他依然根深蒂固地伴随着她。她就这样日夜照顾他,与他同榻而卧,抵足而眠。每至夜深人静,她能听见山涧泉声涓浍远扬,山鸟展翮喧哗,却再听不见他的温言软语,感受不到他强有力的拥抱。那等寂寞,时常令她彻夜难眠。直至达旦入梦,终于她殷勤归故时,他又回到当年英雄大会擂台上,白袍翩翩、如仙如画的模样。便为此梦,也聊胜于无。

她原想独倚这棵残缺的树,了却此生。如今,却不得不将这棵树拔出来。

“娘,娘,你把我抱得好疼。”重适轻声哼道,“我快不能呼吸了。”

雪芝怔了怔,松开他,拍拍他的肩:“傻儿子。”

穆远走过来,也蹲下,看着重适微笑道:“雪芝,我看你在重火宫内也待得够久了。离兵器谱大会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带适儿出去走走?”

“去哪里?”

“当然是宫主说了算。”

雪芝眺望窗外,仿佛可以越过千万重树枝花叶,看见天边缅然之地。她一直沉默不语。穆远顿了顿,摸摸重适的头,全无失望之色:“不想去也无妨。我们确实该留下来为大会做准备,毕竟这是你复出后第一场。”

“江南。”

穆远倏然抬头:“什么?”

“我想去江南。”

穆远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她的拒绝,他早已习惯,且绝对不会透露情绪。但听到雪芝说这句话,他竟显得有些兴奋——来回走了两圈,转过身道:“那我们早些出发,我这便叫人去准备行囊。”

“嗯。”

是夜,雪芝走到朝雪楼南厢房门前,轻轻款门,后推门入内。冷月无声,寒光幽照回廊。厢房内,茶香飘逸,画卷器具精致而孤独。寒月挂高岭,清风疏竹林,一个男子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月色沐浴了他一身柔光。想来他常年幽居独处,能聊以解慰的,也只有室外鸣琴声。

“我马上要出远门。”雪芝走上前一步,想了许久,“会让人照顾好你。”

上官透不语,只是半侧过脸,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她亦回望着他,眼带笑意。在她看来,那样恐怖的脸孔,却是世上最美的事物。她笑着,快步走到他面前,蹲坐下,轻伏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他修长却残破的手指:“你是不是想说,换季了,让我注意身体?我当然会注意。”

万事难并欢,这一花香虫鸣的夜,温暖却又寂寞。她变成了一只黏人却安静的雪猫,在他的膝上轻蹭。这样清冷的月夜,她却像拥有了全天下最大的幸福。上官透眨眨眼。那一双眼睛在月光中是如此明亮,却很快通红。他用手背回蹭着雪芝的脸,眼泪落在她浓密的发间。她感受到,却未表现出一丝伤感。她只是闭着眼,微笑道:“透哥哥,不要难过,芝儿一直在这里。”

看着她半睁着的漆黑瞳孔,他吞了吞唾沫,却发不出一个字,只任凭她在这里静陪自己了一个时辰。后来,她到别的房间去收拾东西,前脚刚出去,便有一道身影后脚飞入房间,闪电般落在他面前。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交代过多少次,你只要老老实实当个活死人便好,休得在她面前流露感伤之色。”不待他说话,那人已冷冷道,“否则,我把你眼睛也挖出来。”

杪春时节,疏花暗香。重雪芝抵达苏州的一日,清旦的雾气,在片片吹落的柳树红药中游走,挂上薄纱,透明细白,朦胧一片,把柳树枝条勾勒得更加嫩绿。远处楼房早已湮没在大雾中,一如为屋顶纱窗挂上了绮幕。窗台红花恬静仰头,花骨朵儿是团团白雾的红晕。天方亮,十里春风吹拂苏州,梦和雾连成一片。两岸红楼碧瓦中,雪芝望见一栋酒楼上的菱形酒牌:仙山英州。春阳淡柔,照映在这木制牌匾上。大红四角灯笼也被朝阳照得一如新制。

这个时段,酒客不多。裘红袖接到锦书,一早便站在岸边静候雪芝,艳丽胜似两岸的七里香。只是,当她真的看见雪芝过来,态度却冰冷得很:“雪宫主,有何贵干?”

雪芝掀开珠帘,从船上下来,轻身跃到岸上:“红袖姐姐。”

“进来坐吧。”裘红袖看了一眼随后上岸的穆远和重适,冷笑一下,话还未说完,便转过身去。

“穆远哥,你先带着适儿去逛逛好吗?”

穆远点点头,摸摸重适的头,抱他骑上自己的肩,逛街去了。而后,裘红袖命人替雪芝沏茶,又冷冰冰地问她要吃什么。她摆摆手问仲涛去了何处。裘红袖一句“他死了”便完事。雪芝哭笑不得,想了半晌,还是起身道:“我不过路过此地,想来看看红袖姐姐,既然姐姐安好,便不多打扰。”

上官透重伤时,裘红袖和仲涛是最先赶来看他的。他们每几个月便会登山临水,长途跋涉,赶到重火宫一次,再忙也会发信函询问上官透的近况。但是,自从雪芝和穆远成亲,他们就与雪芝断了联络。雪芝完全理解他们,便是有朝一日,他们带大批人马上门劫人,她也不会感到意外。所以,她也早便猜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