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沧海横流(第2/5页)

“……对不起。”

排山倒海的作呕感涌上喉咙。雪芝干呕着,迅速站起来,离开床铺,走了几步,却不小心踢到桌脚,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蜡烛与烛台也滚落在地,火光熄灭。上官透迅速下床,想去扶她:“芝儿!”

玄色烟丝在空气中盘绕。雪芝坐在地上,大哭着往后缩:“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上官透只得站在原地。因为两个人的吵闹声,小床上的适儿和显儿被吵醒,都大哭起来。雪芝强压着哭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到床旁,准备去抱两个孩子。这时,一道强风刮过,吹开了窗户。房内最后一根蜡烛也在瞬间熄灭。一个黑影从窗口蹿入,不过眨眼工夫,两个孩子已经被抱走。雪芝惊慌道:“适儿!显儿!”

那黑衣人停在窗上,慢慢转过身:“看样子夫妻俩正在吵架,不知这是否会妨碍我们的计划?”

又是这声音。雪芝一下跪在地上:“方丈,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他们是我的全部。求你!”

上官透却突然激动地吼道:“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能满足?!”

“老衲的要求很简单。麻烦上官公子明日来光明藏河上游的河心亭中,老衲会亲自去接你。”释炎眼睛一转,看着怀中的孩子,又看看上官透,“记住,只能是上官透。其他人来,或者上官公子不来,恐怕孩子都要保不住。”

“好,好,你们好得很。”上官透神色极为痛苦,“我记住了。”

“就怕你记不住。先还你们一个。”说罢,释炎一掌打在上官显的身上。

鲜血从孩子的口中涌出。

“不!!”雪芝和上官透凄惨的叫声传遍了整个岁星岛。

两个孩子的哭声,突然只剩了一个。释炎将上官显扔给雪芝:“老衲会在河心亭敬候上官公子。阿弥陀佛。”

释炎转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适儿的哭声亦消失在夜风中。雪芝抱着上官显,浑身发抖:“显儿,显儿,娘在这儿,你不要怕,娘立刻带你去看大夫……”

上官透坐在地上,大树被抽了根基般,轰然坍塌。

血腥味弥漫在空中。从初入江湖到现在,雪芝见过不少残酷血腥的场面,但没有哪一次,在热血流淌在自己身上时,她会像这次一般感到刻骨的疼痛。一如被斩了食指的疼痛。她抱着上官显,一路往外奔跑。孩子早已不再哭泣。两只紧紧握住的、馒头一般的小拳头,也松松地垂落在空中,软软地摇晃着。

月白风清的夏夜,晚风微凉。天星河在寂寞的月下泛着粼粼波光,木船随波荡漾。雪芝抱着上官显小小的身体,用力砸殷赐的门。没过多久,殷赐便打开门,略显吃惊地看着雪芝:“雪宫主,你这是……”

“行川仙人,我、我儿子,他被人打中一掌,伤得很重……求求你,一定要治好他!”

“虽然我很想治,”殷赐眯着眼,看了看雪芝怀中的上官显,“但我也说过,不治死人。”

一夜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

雪芝二十年人生中,从未有哪一夜,像今宵这般绝望。她抱着显儿的尸体,坐在岁星岛的河岸边,想起了很多事。在适儿和显儿尚未出生时,她和上官透整天为了自己坚持的名字争吵。孩子们出生后,他们又为了谁聪明谁笨争吵。显儿是一个刚出生不多时便会叫爹娘和哥哥的聪明孩子。虽然她嘴上总说适儿好,但她知道,长大以后,显儿一定会很有出息。她每天都在幻想着他们一岁的样子,两岁的样子,三岁的样子,读书习武的样子,成人的样子,长成男子汉的样子,娶亲的样子……看着他们天真而又纯净的大眼睛,不厌其烦地做着相同的梦,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们,是上苍给她最美好的恩赐。而那大而明亮的双眼,此时紧闭着,再也睁不开。

这时,淡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地面。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上官透提着纸灯笼,在雪芝旁边蹲下,伸手,轻抚显儿茸茸的头发。灯笼光芒微弱,照映在河面,莹黄的波光一起一伏,俩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上官透的声音压得很低:“芝儿,显儿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救适儿。”

雪芝没有回话,晚风扬起她两鬓的碎发、轻飘的衣角。上官透道:“这一回释炎叫我去,必定是要取我性命。我就算去送死,也未必能救回适儿。”

雪芝没有听到般,只是有节奏地拍着显儿的背。她淡黄色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染红,融为一体。

“所以,我们不能莽撞行事。明天我们都起早一些,去搬救兵。午时三刻,我们在光明藏河上游集合,然后我一个人去河心亭。若发生什么情况,你便带着人冲上去,知道吗?”

雪芝依然拍着显儿的背。

释炎来之前,上官透对她说的话,她记得。他还会关心适儿吗?她的嘴角轻轻扬起,笑得很是嘲讽和尴尬。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愿意想任何事情。她没有回头看一眼上官透,风声也将他声音中的异样盖住。晚风微动,夏草似青袍。她看不到,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

“芝儿,”他在岸边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写了一行字,再轻轻用手擦去,然后他道:“我走了。”

将灯笼往前拢了拢,起身悠尔而去。脚步声渐渐消失,雪芝面颊贴着显儿的额头,热泪大颗大颗落在他的脸上。天星河清澈深邃,是一首低沉的挽歌,写满云山树影,春秋枯荣。夏风清凉柔软,是一场惆怅的梦境,带走了雨露,带走了薄沙,还有他写下的、她永远也看不到的“愿妻莫相忘”。

次日天方亮,少林寺方丈室中,释炎脱下夜行衣,换上袈裟。柳画捂着适儿的嘴,想方设法让他安静。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从窗外传入:“事情办得怎样?”

“孩子已经到手。”

“怎么只有一个?”

“另外一个杀了。”

“什么!”那万年不变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你杀了另一个孩子?”

这还是释炎头一次听出他的情绪,不由得担忧道:“老衲怕上官透想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们,还是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可话未说完,人被一掌击到墙上,震碎墙面。紧接着,一道黑影闪电般蹿过,眨眼的刹那,释炎已被桌子击中胸口,陶瓷壶、木鱼、念珠等物事砸在他脑袋上。那些飞落的硬物撞了他满头血,不曾停止,直至柳画抱着孩子挡在他面前,急道:“公子息怒,现在可万万杀不得他!”

那身影停下来,四下静谧,只剩后庭竹林清响。良久,窗外没了声音。释炎捂着头上的伤口,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