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记·叁(第2/3页)

端华仿佛心有灵犀,感觉到了李琅琊疑惑不定的情绪。他看着年轻的王孙笑了一笑。“别急啊殿下,我也只是推测。推测的根据么——就全凭着这几位姐姐空口无凭的‘证词’了。”

这句话一出,连宝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绷紧了隽秀的眉目,像在努力压制声音中的怒气。“中郎将大人,您这话就太失礼了吧?怎么叫‘空口无凭’?这把银梳就是绿桃的东西,您方才在绣院也曾承认她脱不了干系。难道还不算是凭据?”

端华若无其事地翘起了薄唇。“刚才啊……刚才我说谎了,不行吗?”没等众人的惊讶和恼怒发作出来,他继续慢悠悠地出语惊人:“——你们不是也对我说了谎吗?”

(三)

“端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给我说清楚!不许卖关子!”万安公主已经耗尽了不多的一点耐心,狠狠拍击桌子的响声和怒气一起爆发出来。李琅琊也在抚着额叹气。“端华啊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讲出来吧,这个风格真的不适合你……”端华向这对煞风景的姐弟摊了摊手,再度转向了面如秋霜的素云, 话却并不是向着她问——“金缕,瑶台,我再问你们一次,昨晚真的没有见到绿桃吗?”

忽然被叫到名字的两个女郎明显露出了惊慌之色,事实上,从刚才端华断言有人“说谎”的时候,她们眼中就浮起了恐惧的阴霾,现在更像被道破了什么徒劳掩饰的秘密,两人齐齐瞪着端华,煞白着脸回不出话来。

端华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她们:“想必是又要矢口否认了,那么我来说吧——昨晚我看见过绿桃。不过却不是最后见到她的人。”

“昨天傍晚,我下值之后路过紫兰殿,忽然看见绿桃急匆匆地往绣院方向走,还刻意捡着山石丛中的小路,遮遮掩掩好像怕被人看见一样——我猜不透这丫头在玩什么游戏,倒是好奇起来……”

被夕阳染成金绛颜色的青石路上,纤小的人影步履急促却分外轻盈。水蓝色的裙裾拂过点点苍苔,像一道淡淡的水波。绿桃半隐在蓊蓊郁郁的树影中,时不时回头望望,像是防着有人看见。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一张小小的雪白的脸,表情却是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冷漠和戒备。

端华站在一重假山石后,看着这小女孩穿花拂柳一路走远,心里倒生起了趣味——两天前自己初遇她的情景,竟是和此时差相仿佛。她也是这样将自己的身姿轻掩在重重黛绿之中,怀中珍而重之地抱着那幅绣工奇巧的罗裙,像是怕被旁人的目光惊扰。只是她此时正受公主的宠眷,又一次的孤身疾行却是为了什么?

端华挑起眉无声地笑了笑,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绿桃轻提着裙子,着意避开宫院之间的正路,片刻之间已经绕过了两条回廊复道,转进了一片小小的杏树林。这林子位于东南一角,不在主宫殿群的规制之中,看来也没什么人修剪打理,晚春时节就萎落的花瓣层层堆叠在地上经了风吹雨打,和丛生的荒草混杂在一起,像铺了一层厚重棉软的苍褐色地衣。

绿桃在林子边缘站了站,借着夕阳余晖打量着深草丛中被踏出的几行脚印,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所以她没发现身后的端华一脸不解地皱起了眉,也无声无息地跟进了树影之中。

遁着那几行脚印行去,林荫深处早有两个人在那里等待。两人身上裙衫都和绿桃款式相仿,却都是成年的女郎,臂间围着彩绣灿烂的长长帔帛,一个是银蓝缀散窠花,一个是石榴红绣麒麟,花样翻新各不相同——正是绣院中人别出心裁的妆饰。

她们看见绿桃款款走近,两张秀丽面孔上的神色也越来越严峻。绿桃却像并不在意她们责难的眼神,停住脚步敛衽施了一礼,声音也颇为平静。“金缕姐姐,瑶台姐姐,两天不见了,大家可安好?今天绣院的差事想必是有闲暇?约我到这里见面有事吗?”

(四)

隐身在树后的端华心里一动,这才想起,尚方署设在九成宫的绣院也在东南角,离这片林子不远。听绿桃话中之意,这两个女子的身份想必是绣院的女官,是她的前辈和上司了。

金缕看样子性情颇急,刚听完绿桃的问候已是压不住火气,“呸”一声便怒骂出来:“你倒有脸来问我们?你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自己还不清楚?你今天给我说明白,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绿桃的眼神虚飘飘的,像望着她,又像望着极空茫的远方,说出话来依然波澜不惊。“姐姐何苦生气呢,我并没安什么坏心。”

年纪略大的瑶台一把拉住了又要发作的金缕,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孩。“绿桃,你才多大一点年纪,为什么心机会这么深?你自从进了九成宫绣院,人人都喜欢你聪明灵巧,拿出真心来教你待你,你就这样来报答我们?”

绿桃抿了抿小小的唇,淡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松动,似乎是对一段再也不会重来的时光有所感怀,“……我知道姐姐们待我好,以我的年纪和资历,制订绣样这样的大事是不能参与的,是你们破例带我去看,可我……”“可你是一个卑鄙的贼!你偷了我们的心血!”瑶台也近乎咬牙切齿了。“那幅‘瑞鹤云海’的图样,是何女史花了好久才构想出来的,原本要由我们几位绣官合力完成,制成大礼服进奉御前,是整个绣院的头等荣耀大事!可居然被你偷描了去,还抢先绣成了裙子去讨好公主!你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吗!”

端华越听越是心惊——当日是他把在亭外胆怯徘徊的绿桃引到公主面前,也曾一起为那条绿罗裙的巧夺天工喝彩。虽然之后找来告罪的何宝云神色有些异常,但他认为至多不过是像李琅琊担心的那样——身为上司,对绿桃私自献衣的唐突举动有所不满。但怎么也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段隐情!这小女孩真的为了出人头地,自私地偷窃同僚的心血?难道她根本不像看上去那么天真无邪?

似乎在验证着端华的揣测,绿桃静静听着瑶台的指责,脸上却并无愧色,再开口时简直像个成熟大人一般坦然自若。“绣样的事,是我对不起绣院的姐妹,我并没什么可辩白的。你们怎么责骂我都甘心承受。我有我的苦衷,有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只好这样做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请求你们原谅……”

“我们当然不会原谅!你以为巴在公主身边不回绣院,我们就像傻瓜一样拿你没办法了?”金缕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你绣裙子的绿罗料子是哪里来的?大量的捻银线是从哪里来的?都是从绣院的料库里偷的!我们要把这些犯禁的事都去禀告公主,看你的好日子还能过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