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夜叉·上(第2/3页)

安碧城再次优雅地施礼,送走了两位袅袅婷婷的客人。回头却看见端华托着腮斜靠在小几上,恋恋不舍地注目着美人离去的方向,眼神像粉红蝴蝶般飘飘乱飞着收不回来。

波斯人叹了口气也坐下来,叩了叩桌唤回这位多情郎君的注意力。“端华大人……你未免也太容易坠入情网了吧?人家可是还有半个月就成亲的新娘,夫家又是清贵的士族裴氏,我看你没什么机会了……”

“哦?那位胆小的未婚夫还真是裴氏大族的子弟啊?”端华一听来了兴致。“他看起来倒像我们九殿下似的又斯文又客气,不像那些河东旧族出身的家伙,个个鼻子翘到天上去!结亲更是挑剔得可怕——想必那位琼罗小姐也是五姓士族家的千金喽?”

“哪里……”安碧城抿嘴笑了。“琼罗小姐家姓叶,是长安有名的茶商。为了给女儿攀这门显贵的亲事,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嫁妆更是豪华得不可思议——平民出身的门庭,不管家里多富贵,要当士族的亲家都要陪着小心呐!”

“是吗……”端华伏在木几上半闭着眼睛,姿态懒洋洋地回忆着。“可是这两位新人的态度正好反过来了呀!不管两家的父母大人怎么看这门亲事,琼罗小姐看上去可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位夫君呢……你看她临走的时候还回头看我呢,是不是对我有一点爱慕的意思?”

安碧城轻笑了一声,慢慢把喝光了梅汤,还残留着凉意的白瓷碗推了过去抵着端华的额头。“这‘爱慕’之意么——可不是好沾惹的。你再这样头脑发热,当心被红丝缠住脱不了身哦……”

(三)

端华是被缭乱闪动的光影唤醒的。他从深眠中睁开眼睛,只看见深蓝与郁紫交织成一幅广阔的鲛绡,在头顶上方飘摇悬浮,而那些不知来处的巨大光斑随着荡漾不停。变幻的天光几经折射,将水底世界映得如水晶匣一样剔透……

——水底世界?

端华为刚刚掠过脑海的念头大吃一惊,他无言地看着身边不断升起,飘浮,珠串一般的透明气泡,越来越相信自己是陷在一场水难的梦魇里了。虽然没有窒息的感觉,但沉在水中的不适感觉还是让他拼命划动着手脚,向水面上方的光源游去。

指尖破开水波时有种微妙的轻快感,身体并不沉重,倒是轻盈得如鱼得水。可是无论他怎么奋力游动,那透明光幕般的水面总是在头顶不远处,举目可见又遥不可及。就在心中的焦燥越燃越旺的时候,大片羽翼般的暗影忽然掠过了视野,像忽来的雨云溯游过天空。

端华惊讶地望着,不知不觉移近过去想要探究。距离慢慢缩短了,他终于看清了那乌云般不祥的影子——那是大片残破的船帆,连着折断的桅杆,无力地半浮在水面之上。而在铁青的残骸之下,还有些什么东西被水流裹挟着下沉。在气泡和光影的摇曳中缓慢旋舞,像一只只无力振翅的鸟儿——泛着霞光慢慢翻卷开的整幅织锦、从宝匣中散落出的金银钗钏、犀角磨制的华美酒具……琳琅的珍奇隐隐拼凑出一幅舟中奢华的行乐图,可此时它们都失却了主人,失却了生命,向着那冷冰冰的深海之渊无声坠落着……

穿过那些随波飘散的珠玑绫罗,端华逆着水流来回巡游着。他听到了轧轧作响的巨木断裂声,看到头顶的庞大阴影像被巨手撕裂,凄惨地歪倒着穿破水波的界限,慢慢沉落下去——船只的遗骸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倾覆。而在如雨落下的杂物和纷乱水流之间,端华只觉得一阵阵心急——他知道自己在寻找着什么,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的重要之物,可那究竟是什么?他心头模模糊糊地追问着,向那虚无的黯青波涛中伸手摸索着……

在视界的下方,一点火焰般的色彩忽地一闪!端华的心猛地一紧,他惶急地往下看去,焦灼中却又带着不明所以的一丝窃喜——在水面光源快要力不能及的地方,有抹纤巧的红影正向着黑暗的深水慢慢飘坠。他不及细想,近乎是被直觉所驱动,飞也似地向下掠去,伸长了双手试图揽住那花朵般的影子。

近了,更近了一些……被他的飞掠之势激起的水流擦得脸颊发痛,那痛意是那么真实,真实得完全不似梦境,可他却无暇思量。因为在荡漾的视野里,那绯红之影分明是一个弱不胜衣的少女!层层叠叠的长裙像水族的尾鳍般展开,让她坠落的姿态好似随风往还的舞蹈,可是那素绢般的肌肤上,已经沾染了阴郁的死影……

那少女的容颜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似曾相识却又陌生得唤不出名字。眼见得深水涡流倒卷而上,曳着这美丽的尸体向黑暗中去。端华在迷茫中辨不清方向,只知道跟随着她不断下潜,就在他终于捉住那红色衣袖的的瞬间,伴随着异常冰冷的触感,少女静默如沉睡的表情忽然改变,她在他的臂弯中倏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神里浮动的,分明是幽深如同鬼火的恨意……

(四)

“啊!”

少女的低呼声和金属落地的清响混在了一起,琼罗一下子惊醒过来,心犹自“咚咚”地跳个不停。她意识到刚才是自己在梦中发出了惊叫,却还一时还怔仲着醒不过神,直到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清清脆脆地响起:“小姐?你怎么了?”

阿措半蹲下身子,捡起了掉落在地下的七宝镶嵌银梳,正凑近来端详着琼罗半施脂粉的脸。琼罗有点恍惚地左右望望——花窗外绿荫正浓,阳光像金色水晶一样斑斑驳驳洒下来,照着窗下支起的镜台,银镜下散放着亮晶晶的钗环和胭脂粉盒。正在对镜晨妆的自己,怎么会忽然犯了春困,打起了盹?

“我刚才怎么睡着了……”琼罗也有点不好意思,一边接过银梳整理着长发,一边低笑了出来。“就是这么一闭眼睛的工夫,居然还做了一个梦……”

阿措到底是小孩子心性,立刻热切地附和着:“快给我讲一讲嘛!是吉梦还是噩梦?”

“……是怪梦啊……”琼罗轻蹙起眉头回忆着。“我好像是在水底的宫殿里……不对,是一只大船,它就那样停在海底,可是船上的样子又那么美——到处都是珊瑚,白的像玉一样,红得比桃花还艳。透明的鱼更是漂亮,像是用青色的冰雕出来的小东西,它们一群一群在珊瑚丛里游着,我一过去就四散飞走了……对啊,就像鸟在天上飞。我不知为什么,在梦里也不觉得奇怪,好像对船上的一切都熟悉得很,就那样走啊走啊,直到……”

琼罗忽然住了口。那瞬息之梦的结尾像个幽暗的秘密,没人嘱咐,她却隐隐知晓应该封缄——就像那华美沉船在海底的姿态。飞檐、水阁、高达三层的楼舱、雕着连绵青琐的格窗……宛如人间一座小小的离宫,却被珊瑚、海草和轻盈的鱼群所点缀,那错乱阴沉的美让人越来越不安。明灭飘渺的深海之光从两侧舷窗折射而入,自己在那若隐若现的光之通路中茫然游走着,直到……直到有人从光的另一端出现。火焰般的长发在一片暗蓝中是那么耀眼,可在那一片蓬乱浓红之下的容貌,那闪烁着炎天雷电的眼睛,并不是人间男子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