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之虎(第4/8页)

“哦——”端华拖长了调子应着声,全不在意地嘻笑着:“谁有工夫记这些稀奇古怪的典故……哎你说这位迷恋鱼的古人会不会也是金华猫家的亲戚?我看他这个脾气倒有点像朱鱼少爷呢!”

在脑海中大致勾勒了一下朱鱼峨冠博带临风长吟的造型,李琅琊唇边乐出两道笑纹来:“张翰好歹也是个江左名士,你偏要把人家的隐逸佳话拗成怪谈——亏得你还说我看‘鬼神之书’看成了呆子呢!”

“怪谈”两个字让端华心里一动想起了事情,带着点卖弄的神秘表情转过脸来,眼神献宝一样亮闪闪的:“听说了吗?那个长安最新的怪谈——‘无头美女’的传说又增加目击者了!他们不仅看到了那个黑衣女人,还听到她在不停地问‘我的头呢?我的头在哪里?’就算逃回了家,那个鬼魂一样的细细声音还会整夜响在耳边哪!”

吹过街衢的风好像沾上了凉意,带得斑驳的树影无声无息地摇晃着,倒像海中冷冷移动的巨大游鱼,引得李琅琊不安地轻轻缩起了肩膀。

“三天前‘无头佳人’的传闻初现时,我就找了些古书资料来查证,现在看起来倒是更像了——难道是‘虫落氏’出现在长安了?”

“……什么虫?”

“是居住在南方水泽深处的一支妖怪遗族啦,又叫‘飞头獠’。因为她们的头颅会在熟睡时离开身体随处飞舞捕食,天明才会归家。传说这一族的女妖美貌无比,却也邪恶无比,凡是她们寄居的地方,总会发生灾变不祥呢……”李琅琊皱起了眉:“头和身子分开活动的妖物鬼怪,我只找到有‘飞头獠’这一个例子,但这个黑衣女子的头好像是失踪了?所以她才会不断地出现寻找?可为什么会是在长安呢?关于她们出没的记载只限于江东之南啊……”

端华被他渐渐严肃的口吻感染了,难得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夏之初始的夜空里,热带花卉般甜熟的香气悄悄盘旋着,好像在清淡月光里预言着绯色的炎热明日,那怠惰的味道让他的心情很快又轻松起来,不以为意地笑笑:“又是江东啊……那个地方怎么总是出些怪人和怪事,现在丢掉脑袋的妖怪也来了——呆会儿见到波斯小子倒要问问,我们最近怎么总是和‘江东’扯上关系?”

李琅琊的睫毛轻轻闪了一闪,好像承受不了那薄霜般的月色。他的声音也带着梦境边缘般的恍惚感:“对啊……我们是要到水精阁去……”

香气更浓了,那不同于西市的寻常风情——混杂着各色香料,浅白而热闹的气味,而是固体一般浓稠而执拗,带着某种妖艳的决心。月光自然的凉意在节节败退,逐渐让位于仿佛来自异境的幽暗之香……

两人的步子越放越慢,沉沉的寂静中,脚步声却依然显得刺耳沉重。最后两个人终于犹犹豫豫地停住了脚,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身边不寻常的死寂——那些夹杂着胡音的谈笑和乐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繁花般的西市夜晚怎么成了一个冰冻的琉璃匣子?

“……我们……到底走了多久?”李琅琊终于开了口。“通往水精阁的那条巷子,有这么长吗……?”

像是无声的回答,月光染成的苍白之路前方,幽邃如深海的黑暗中,缓缓行出了一个人影,倒像是黑暗本身凝成的实体,尘埃和噩梦混合的生物。

那人影姿态娉婷,一步一步走近,渐渐看清了是一个黑衣的女子。素色的裙裾拖在身后,行一步便像花朵将展未展,头顶的帷帽垂下长长的黑纱遮掩住了面容,缝隙间却丝丝泄漏着让人联想到雪肤与朱唇的秾艳香气。

“我的头不见了啊……”如同香气一般软媚宜人的南方口音。

“你们看见我的头了吗?”

(六)

月光安静地照着水精阁的庭院。浓绿叶子的波浪沿着房檐倒卷下来,垂帘一样点缀着回廊。到了盛夏时分,凝紫与银蓝的牵牛花就会沿着绿浪开得轰轰烈烈,此时牵牛的花期未到,如果半倚在廊上,倒是正对着花事阑珊的梨树。

朱鱼懒懒地摊开手脚仰躺着,翻转的视野中,几朵梨花飘飘摇摇舞动着下坠,被夜风一送,有几瓣斜飘进了浅浅的乌漆酒盏,像月光的小碎片浮在水上。

“——没意思,好没意思……等了这么久还不来!”

端坐在小案另一边的安碧城则仪容端正多了,抿着唇浅笑了笑,悠哉地回应着猫少年的大声抱怨:“也许路上有事耽搁住了吧……不要急嘛,关于饮酒赏花之类的事,那两位可是从来没失过约呢。”绿眼睛忽然促狭地一闪。“不过你这么心烦气躁的原因,我倒是有两分猜到了——瑟瑟这几天不在,我们朱鱼公子是不是体会到什么叫‘寂寞’了?”

猫少年意外地没有伶牙俐齿地反驳,整张小脸都拉了下来:“还不是因为那个叫‘樱锦’的雨师金鱼!拉她去参加什么水族的聚会!瑟瑟那丫头,以前还为了樱锦跟我闹别扭!现在反倒跟她玩到一起不理我了!”

“……哦,还真是复杂的爱恨情仇啊……”安碧城随口应着,又端起乌漆盏浅呷一口,幸神地眯起了眼睛。

“……你那敷衍的语调也太明显了吧……”朱鱼恨恨地念了一声,又翻了个身躺了回去。“反正你现在心情是好得不得了,刚得了幅价值连城的江东古画嘛,看你那幅金光闪闪的笑脸……可别忘了一大半功劳是我的!”

安碧城笑眯眯地拍了拍腰间的荷包:“你虽然出了一点力,也是打工者的本份啊——这药酒的珍贵配料还是我的哪!再说我好歹也是个风雅之士,好不容易才修复完工,不会这么快出手的,还要多挂几天自己欣赏呢!”

朱鱼向厅堂内侧望了一眼,正要闭眼小睡过去,那一瞥间留在视野中的残像却让他忽然觉出隐隐不安,一翻身坐了起来。

“那幅画儿……怎么回事?”

——那幅《江东虎猎图》已经被重新装裱上了湖水色的素绫底子,平平整整地固定在乌木画架上,墨竹之林安静地矗立着,像一片孤立的小时空。从两人侧卧的视线看去,碧沉沉的烟云笼罩着长卷,起伏的姿态依旧,却好像少了某种神秘的生机。

“老,老虎……”温煦的夜风忽然变得寒意刺骨,安碧城也变了脸色,一骨碌跳起了身:“竹林里的老虎哪儿去了!?”

异变几乎与他的惊呼同时发生,长廊上方垂下的绿叶之帘起了一阵奇怪的颤抖,叶子被惊醒一般疯长着,蓝色和紫色的纤小花朵一路爆出来又迅速凋零,枝条的绿色水洗一般褪去,变成了一丛丛灰色的败絮,好像瞬间年光飞逝,有什么力量迅速吸走了它们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