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陆(第4/7页)

沈雪舟并没有笑,唇边却留着半个刚才冷笑的痕迹,这让他的表情分外古怪:“你无非是说,韦延之的死是有人谋杀,不是鬼魂借《子夜歌》的复仇——就算你前边这些乱七八糟的推论成立,那崔绛的死又怎么说?人人也都看到,他手里散落的茱萸香丸对应着诗句,难道他杀了韦延之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自己?”

安碧城忽然凑近了点,轻轻舔了舔说了太多话而有点干涩的唇:“您看——《子夜歌》是春夏秋冬一首接续一首,三个杀人案件和它们彼此呼应严丝合缝。可现在,其中一件突然变得站不住脚,难免让人怀疑,其它两件又有多可靠?明月团扇有可能是故意摆放的‘线索’,茱萸香丸就不会是有心安排的假证吗?”

“可这一切都是奇想天外的推论!是一个想像接着一个想像——假证?谁能证明那是假证?!”沈雪舟近乎近齿地低吼出来。

安碧城笑了。

“我能证明——因为那本来就是我安排的假证啊!”

(五)

“卢蕊的死还只是让我惊异,韦延之的死就开始让我怀疑了——就在那长廊上,沈兄你把《子夜歌》和死亡事件硬是拼到了一起,又一再提及,一再强调。而你让我们接受这个暗示的道具就是柳枝、团扇。当时命案相关的人还剩下你和崔绛两个,而且还原因不明地相互提防着。所以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想用一个小道具赌一把,赌赌看下一首《子夜歌》的应验,到底会不会是人为?“

“什么……什么道具……”沈雪舟忽然住了口,所有人都看到一个战栗从他的嘴唇传到了手指。他细长眼睛中的火焰好像正在熄灭,与之对应的,是安碧城那猎手一样专注的眼神。

“没错,就是那个香囊——装满了茱萸香丸的香囊。那是当时我手边惟一能找到的,能跟《子夜秋歌》发生联系的东西。当端华他们去搬运韦延之的尸首时,我执意也要跟去,出门之前在门口小小绊了一跤,把那个香囊‘遗失’在地上。我赌的就是,到底有没有人捡起它,来制造下一场谋杀。”

安碧城靠回到了绣垫中,声音也放轻了下来:“下边的事我们都看到了——有人的眼睛很尖,没放过这个机会,如果说崔绛喝了有乌臼树汁的茶而发狂,还可以解释为狐狸的妖术,那么利用他的恐惧和幻觉把他逼上高楼,把香丸撒落到他身上,就一定是人类做出来的事了。因为鬼魂要报复的是《任氏传》里的凶手,怎么会把我这个不期而至的外人的道具加入到计划中?”

“可是……我们只看到了崔绛手上的红色香丸,没看到香囊的实物啊,怎么能肯定那些是你……嗯,你留下的那个道具呢?”李琅琊若有所思地发问。

安碧城叹了口气:“因为我身上也没有带着香囊香包之类的饰物,情急之下,只好偷偷从端华腰间顺手牵羊了。那里面的香丸是水精阁今年春天试制的新品,用龙涎香作底香,经过七道工序精制而成的。还记得吗?白天游春时,端华大人曾经把那个小香囊误抛到我的手里,我记得那个香味啊……”

端华惊讶地摸了摸腰间,随即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望向波斯人。安碧城向他没什么诚意地抱歉一笑,目光一个一个地扫过表情各异的人们。

“现在我们发现,今晚一直活跃着这样一个人:他熟知狐狸一族秘药的使用方法,他能信手拈来《子夜歌》作为虚假的线索,他和害死任氏的几个凶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的手上,可能现在还残留着龙涎香的香气——他会是谁?他能是谁呢?”

低低的笑声锲入了弓弦一样紧绷的空气中,在众人目光交汇的焦点处,沈雪舟面色青白地微笑着,笑得白衣一阵阵起着轻颤。那笑容残破不堪,却又说不尽的志得意满,线条柔和的黑眼睛里恍如燃着雷暴,然而转化为语言时,一字一字,平静得可怖。

“你说的没有错。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但是有什么关系?我不怕也不后悔。因为不管早晚,我都要替她报仇!他们一个一个都要死!一个也别想逃!”

铜火盆中的焰头已经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熄了余烬,此时却又复活般重燃起来,淡白的火苗喘息似的一跳一跳,照着年轻书生诡秘又兴奋的神情。

本来是很难下手的,但今晚——今晚是上天赐给我的复仇机会!当我发现这宅院里处处都生长着乌臼树时,就下定了决心,哪怕只是先除掉一个也好!我知道乌臼树汁的使用方法,因为我曾是狐女的夫婿,她不介意和我分享这偏僻秘密的知识。是我在卢蕊的胭脂里掺了树汁,然后把她推进了水里!她神智模糊,根本没办法呼救挣扎——我看着她一点点沉进池底,心里真是痛快!”

他脸上泛起了潮红,神采飞扬地笑着,那真心诚意的喜悦让人不寒而栗:“我当时也没想到能连着干下去,只是琅琊公子的那个怪梦帮了我的忙——我也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梦到卢蕊落水,只知道那个梦吓坏了崔绛和韦延之。我后来悄悄潜行到他们窗下,想试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机会,结果竟看到了我最想要的一幕!慌了神的两个人开始争吵,韦延之当然口口声声说崔绛才是杀害任氏的主谋,他这置身事外的企图惹恼了崔绛,暴怒之下抄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我的仇人就此又少了一个!

“你是从那时候起想到利用《子夜歌》的?”安碧城在炭火的爆响声中轻轻发问。

“是啊……我从那时起,忽然想到了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可能。我看着崔绛这个蠢货把凶器砚台丢进水里,又把韦延之的尸体搬运到长廊上,在柱子上制造出撞击的假像。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完美脱罪了,他哪里能想到我就尾随在他背后!他离开之后,我到了长廊,把扇子塞进了韦延之手里。池塘里的柳枝、死人手里的扇子——和诗句对应得多么完美!所以一听到我说出鬼魂复仇,崔绛就乱了方寸,又是恐惧,又是摸不着头脑。我一边欣赏他的丑态,也一边在焦虑,留意着找到除掉他的机会,用乌臼树汁下毒要容易些,因为他总不能不吃不喝,但要对应诗句就需要机会……”

沈雪舟苦笑着摇了摇了头:“然后我找到了机会——虽然是您设的圈套。但我太心急了,我怕错过今晚的时机,以后再下手就难了。崔绛喝茶之后,很快癫狂起来,我假意过去拉他,其实一直在他耳边小声告诉他:任氏来了,她的鬼魂正在追你!我一直赶到楼上,在端华大人追上来之前把香囊藏在袖中,故意和崔绛近身拉扯。他撕破了我的袖子和香囊,香丸就无意识地被他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