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喜雨·下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春夜喜雨》

(一)

李琅琊推开水精阁前门的时候,眼中所见的景物,有一刹那几乎不可察觉的扭曲。好像微风吹动了湖面,水中的倒影微微一晃,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唉……?”李琅琊微怔了一下。“……是睡眠不足吧……大白天的也会头晕目眩……”一边在心里轻轻嘀咕着,一边继续着推门的动作。

干燥的阳光照进室内,在一排排瓷瓶和玉器上反照出柔润的色泽。几重映射之下,店堂深处一改往日的深幽,有种近乎奇异的明快轩阔。安碧城端坐在红漆贴花的木榻上,俯首在小桌上拨弄着算盘,看到李琅琊进来,抬头微笑了一下:“殿下安好啊?这种小事也要劳大驾亲临吗?差遣下人过来不就好了?”

“……呃?”李琅琊呆了呆,脸上浮起了不知是困惑还是受宠若惊的微妙表情。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突然这么生疏的客气,反而让人有点不安呢……”

“……亲切迎客可是生意人的本份,殿下总是这么爱说笑吗?”安碧城举起柳丝黄的轻罗衣袖,掩唇轻笑了一声,腕间黄金镶天青石的镯子一闪,映得绿色的眼波盈盈欲下,容颜像个绫纱裹成的偶人般精致无瑕。

像是被那妖艳倍于往日的容光照得心神不宁,李琅琊脸庞微微一红,收拢起眼神在店堂里张望着:“瑟瑟呢?我来接她回家啊……”

“她跟猫小子一起出去玩了。什么时候回来可不一定。”安碧城闲闲答了一句,又埋首专注于算盘上的帐目。

“哎,那可不巧了啊……”李琅琊嘀咕了一声,犹豫地问了出来:“可现在不是三月三的旺季吗?你肯这么慷慨地给朱鱼放假啊?”

“没办法啊,瑟瑟一直说要出去要出去,我也拗不过她。再说猫小子也很麻烦,你知道的,金华猫族的家伙个个精打细算,他工钱那么贵,休息一天反而比较划算呢~”

“……这样啊……”李琅琊头痛似地抚着额角,眉心蹙起一团忧愁之色。

“殿下不如先回去吧?晚上我送瑟瑟回府也是一样的~”安碧城语声轻柔地劝慰着。忽尔语声一紧:“殿下!别轻易碰那些易碎的宝物!那个瓷瓶可是东晋传下来的绝品!”

李琅琊慌忙从一个青瓷瓶前转过身来,举高了双手表示抱歉之意:“没有没有!我只是凑近了看看……话说回来这个就叫作‘魂瓶’是吧?是随葬的明器,里边通常都放些谷物种子什么的。这个瓶口的堆塑可真是精细得万里挑一呢~”

安碧城眼神亮了亮,似乎颇讶异于李琅琊识货的好眼光,很有点自得地粲然一笑,满室生辉:“没错啊——这是建业宫中御制的豆青釉。釉色这么纯净可爱,的确不是别处的窑址能比拟的啊~”

“双阙阁楼、神仙百戏、羽人乘龙……啊这个屋子里还养着鸟和小狗呢!”李琅琊一处处指点着瓶口处奇巧生动的立体塑像,兴致盎然地求证着:“书上说‘魂瓶’装的是往生者的精魂和食粮,那这些雕刻,就是他们在冥间的住所和起居生活了?雕得也太活灵活现了啊!”

“嗯……天色不早了,殿下若是没别的事,还是请回吧……”

“这只猫雕得好漂亮啊!养了这么多动物,看来这位墓主是出身大户人家呢……不过呢,就算是东晋贵族,在住所里出现鳄鱼……也太离谱了吧?”李琅琊对安碧城明显的逐客令恍若未闻,依旧兴致勃勃地探究着,手指轻轻抚过了魂瓶雕刻群中不起眼的一只猫与一条鳄鱼——“能给我讲讲这猫和鳄鱼的来历吗?”

安碧城端雅的笑容丝毫未变,瞳孔却静静收缩了起来。

李琅琊转身面对着美丽的波斯店主,眼中已没有了笑意。

“瑟瑟她是一条小鳄鱼的灵体,是不会说话的——所以她不会对你说‘想要出去玩’。还有朱鱼,他是金华猫没错,在水精阁拿的却是超低的工钱。以店主的脾气,绝不可能在上好的生意时间让他溜出店闲逛——你刚才编的那套话,全都是错的。”

他的手指掩在袖中,用力紧握得失去了血色,却还是直视着那双翡翠般的眼睛问了出来。

“——你不是安碧城。你到底是谁?朱鱼和瑟瑟在哪儿?”

(二)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仿佛有大朵的阴云移近了长窗。从那流云蝙蝠的雕花格子望出去,只看见一片阴惨的灰黑天色。投映在地板上的沉重黑影,更像墨汁一样缓缓渗开,一点点吞没了厅堂里明亮的空间。

安碧城在光暗交界之处端坐着,唇边泄露出折断寒天枯枝一般的笑声。他那精致的脸上只有一点点稀薄的笑影,断断续续、让人冷到心里的嗤笑却从整个身体里迸发出来。震得身躯起了一阵阵怪异的扭曲,像坏掉的偶人一般“喀喀”抖动着。

“……你!”李琅琊艰难地低叫了半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安碧城”那形状优美的嘴角,正随着笑声往两边迸出细小的裂纹,像薄冰以不可抑制的速度解冻,他白晰的面容一条条蔓延开了破碎的细线,蛛网般的裂痕一点点攀升着,在眉心处交汇成一点,随即爆出一声好像混合着砂土的钝响,美貌和纤细的躯体沿着裂隙片片崩散,飞溅开的细小晶片转瞬就化为苍白的砂砾,被拔地而起的狂风卷入了虚空。

咬着牙逆风前行了两步,李琅琊鼓起勇气走近了“安碧城”端坐过的地方——虚幻的人影风化飘散过后,只有一个陶俑人偶滚落在地下。四寸长短,暗棕色的陶土身躯,粗粗捏出的手脚,简陋的五官似笑非笑,眉心处开了一个孔洞,以它为中心,细碎的裂纹布满了全身。

“……是,是陪葬的墓俑!”李琅琊看着陶土面孔上阴森的笑容,忽地一个冷战。他迅速回过头去寻找着另一件只会在墓中出现的幽冥礼器——那只青色的魂瓶。却被扑面袭来的狂风推了出去,撞翻了一堆东西,重重摔跌在地上。

在模糊错乱的视野中,水精阁中的一切都陷入了怪异的变化中。六扇画屏上的《夜游图》、壁上装饰的碑文书法,都消褪了鲜妍的墨色,仕女画像和隶书字迹一股股化为蠕动的黑烟,从白绢底上脱离出来。瓷器上光亮的青白釉片片剥落、金银杯上镌刻的花鸟纹一圈圈飞出杯壁、织锦上联珠成对的麒麟凤凰也惊慌地飞奔出了丝帛表面——纷乱的颜色绞成烟气缠绕的乱流,从各个角落奔腾而出,最终汇入了一只青色的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