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奇谈·上

春女颜如玉,怨歌阳春曲。

巫山春树红,沅江春草绿。

自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

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

——刘希夷·《春女行》

(一)

这应该是,某个静谧又深幽的春夜吧?

黑暗像鸦翼织成的密网,向看不见的远方无限延展。然而就算抬头远眺,也找不到夜色中必不可少的点缀——青玉颜色,温润清秀好似美人眉峰的上弦月,去了哪里呢?如果不是月光,小径上那星星点点,散发出珍珠色淡淡萤光的道标,又是什么呢……

不知不觉中跟随着那深海珠贝般的光源,无暇去分辨它们指向的彼方之地。迎面而来的夜风却透露出某些讯息——清冽而甘甜的香气,带着白色丝缎般的柔滑感觉,凉得如同薄冰敲击出的曲调。端严美妙的花形,像轻轻合拢的手指一般的薄红花瓣,每一朵都是不染纤尘的意态,好像从花蕊深处浸染着芳香的水光。

——是辛夷花。别名叫作“木笔”的风雅花朵,不知为何离开了绿云簇拥的枝头,散落在暗夜的小路上,一瓣瓣沾着飘渺的光晕,疏疏落落地作着引导,通向那最为硕大娇艳的一朵……

一步步走近,视野渐渐清晰,原来那萎落在黑暗尽头的胭脂薄红,不是张开到极致的花瓣,而是铺展在地上的裙裳——轻柔而华贵的红色衣料,晕出层层微妙的渐变,由浅入深的一重重绫罗与轻纱,围拥着趺坐在地上的纤巧人影,似乎承受不了这云锦霞衣的重量。

好像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红衣的佳人回过了头。雪白的脸颊衬着夜色,几乎发出淡淡的柔光来。那仿佛用工笔画出,完美无瑕的艳雅五官,精致到了让人隐隐恐惧的程度……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美丽的红唇吐出微带凉意的字句。

悉悉簌簌的衣裾声响,她抬起了手,似乎想抚摸眼前人的面容。

“你啊……真是个健忘的负心人呢……”

由浅绯到素白的衣袖一重重滑落,仿佛凝结霜雪的皓腕与素手,在暗夜中显露出来——难怪会有那种美艳到不自然的白色,那向着前方伸去的手臂,根本就是木头雕刻出的一节节肢体!指与指,腕与肘用小巧的关节相连,好像白骨般冰冷的硬质光泽,缓缓伸展的动作,是那样流畅而毛骨悚然!

安碧城猛地睁开了眼——黑夜的幻像倏忽消散,明亮的嫩绿色一下子浸满了视野。雕花窗格外的春日晴空,正被阳光映得几近透明。

还没等他从怔仲中回过神,两张溢满了探究神色的脸,同时出现在视界上方。一个轻佻而华丽,一个清俊而散漫,那灼灼的好奇眼神倒是如出一辙。

“好稀奇啊……大白天居然睡得这么熟!难道是做什么美梦了?小心我们把你店里的宝贝搬空哦——话说回来还不到三月怎么这么热?!”端华顺手拿起陈列架上的象牙腰扇,大大咧咧扇起风来——扇子上洒金的花纹迎着阳光一晃,忽而水波般流动起来,几只金线镂空的蝴蝶,从扇子的褶缝中飘飘摇摇飞舞而出,一瞬金黄,一瞬透明地在光影中变幻着颜色。

“……喔喔喔这怎么回事?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李琅琊望了望手忙脚乱的端华,再望了望了安碧城阴晴不定的脸色,镇定地轻咳了一声:“……你看,我们来了好一会了,可你一直在睡……刚才有个客人想买放在店堂里的那只陶碗呢,就是土黄色还缺了个角那只……他开价是60贯,我觉得好像差不多,跟他还价到了80贯,就这样成交啦——钱在这里~”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单片眼镜的角度,脸上几乎要浮起羞涩的红晕来了——“好高兴啊,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跟别人讲价呢~”

“啊啊殿下做成了人生中第一笔生意呢,真是可喜可贺啊~!”安碧城也跟着兴奋地拍起了手,同时轻巧地从卧榻上跳了下来,从越扑越乱的端华手里拿过了象牙镂金扇,姿态轻倩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在沾着绿意的空气中画出了几条通路,乱舞的金色粉蝶纷纷摆动着半透明的翅膀,顺着看不见的轨迹结队飞回,一只只隐没在了扇面之中。

“啪”一声轻响,安碧城掩起了扇子,在空中划出一条淡淡的金色流光,最终停留在从容微笑的唇角边。

“——而那只陶碗呢,不巧就是东汉末年传到现在,三百多年的一件古物呢……估价最少也有500多贯。所以——明天正午之前,殿下应该会派人把差价送到水精阁吧?我会在此恭候哦~”

“喵~”的一声轻叫,忽然插进了室内冷笑话盘旋的氛围。安碧城回过头,正看见一只体态矫健的花猫,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了外面的窗台,正隔着透雕花草的窗格向里望来。黑白分界利落的毛色,衬着身后好似浸着水意的一片葱绿,分外地鲜明可爱。

猫儿似乎并不把房中的人放在眼里,神态安逸的舔起了爪子,清洗着粉红的小小鼻头,但安碧城不能肯定是不是错觉,那双绿中含金的猫眼,似乎故作无意地打量着自己……

一个错愕间,端华的大嗓门又将人的思绪强行拉了回来——“……琅琊你别消沉啊,一次看走眼又没什么!说到底还是波斯小子不好啦,大正午的睡什么觉嘛!放着生意不管,难道在梦里约会不成?”

略带峭寒的笑意滑过了波斯少年的容颜。

“……真的是,和美人约会呢……”——声音轻得无人听见。

早春的软风渡水穿花而来,将青草和涟漪的气息送进小窗。而窗棂下猫儿的剪影,已经消失无踪,好像与那些随风旋舞的金粉蝶一样,都是不属于这世间的短暂幻形……

(二)

长安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刚入了二月,颇不辜负“杏月”的美名,从名园的牡丹碧桃,到路旁不知名的野草闲花,都带着些试探绽开了娇嫩的蓓蕾。到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芬芳乱红已泼泼溅溅地开了满城。那要到每年暮春时节才有的甜美气息,已经如同关不住的子夜艳歌,从庭院深处泄露着馥郁的片段。

或者画着妩媚的宫妆花黄,或者穿着俊俏风流的男装,往郊外踏青,祭祀花神生日的女孩子们过了午后纷纷回程。叫卖胭粉吃食、首饰钗环的小摊,甚至杂耍百戏的围幛不失时机地点缀了一路。

柳荫下的小小戏班开锣的时候,端华正一手举着一串水晶圆子往人群里挤。直到把圆子交到两位等待者手里,才有空拿掉了叼在嘴里的一串,吐出一句不是很有底气的抱怨——“我为什么要挤在一堆小丫头里挑选‘红豆口味’啊?她们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