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意识

今天,全世界都普遍关注生态环境的保护问题。面对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国际上出现了生态伦理学和生态哲学。学者们强调指出,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已经达到从根本上威胁人类生存的地步。

生态伦理学和生态哲学的核心思想,就是要超越“人类中心主义”这一观念,树立“生态整体主义”的新的观念。“生态整体主义”主张地球生物圈中所有生物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们和人类一样,都拥有生存和繁荣的平等权利。这已经成为当今全人类带有普遍性的价值观念。

中国传统文化包含有一种强烈的生态意识,这种生态意识和当今世界的生态伦理学和生态哲学的观念是相通的。

“生”的哲学

中国传统哲学是“生”的哲学。孔子说的“天”,就是生育万物。他以“生”作为天道、天命。《易传》发挥孔子的思想,说:“生生之谓易。”又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就是万物生长,就是创造生命。生生,就是生而又生,创造又创造。《易传》的意思就是说,天地以“生”为道,以“生”为德。后代的儒家思想家都继承孔子和《易传》的这个思想,强调人的仁心、善心,就来源于“天地生物之心”。因此“生”就是“仁”,“生”就是善。宋代周敦颐说:“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 宋代程颐说:“生之性便是仁。” 宋代朱熹说:“仁是天地之生气。”“仁是生底意思。”所以儒家主张的“仁”,不仅亲亲、爱人,而且要从亲亲、爱人推广到爱天地万物。因为人与天地万物一体,都属于一个大生命世界。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宋代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世界上的民众都是我的亲兄弟,天地间的万物都是我的同伴。)宋代程颢说:“人与天地一物也。”又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仁者浑然与万物同体。”朱熹说:“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这样的话很多。这些话都是说,人与万物是同类,是平等的,所以人应该把爱推广到天地万物。

瘦西湖

清代大画家郑板桥的一封家书充分地表达了儒家的这种思想。郑板桥在信中说,天地生物,一蚁一虫,都心心爱念,这就是天之心。人应该“体天之心以为心”。所以他说他最反对“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 就是豺狼虎豹,也就是把它们赶得远远的,不让它们危害人类而已,人也没有权利任意杀戮。人与万物一体,因此人与万物是平等的,人不能把自己当作万物的主宰。这就是儒家的大仁爱观。郑板桥接下去又说,真正爱鸟就要多种树,使成为鸟国鸟家。早上起来,一片鸟叫声,鸟很快乐,人也很快乐,这就叫“各适其天”。所谓“各适其天”,就是万物都能够按照它们的自然本性获得生存。这样,作为和万物同类的人也就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得到最大的美感。

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包含的生态哲学和生态伦理学的思想。

清   郑板桥   兰石图

万物之生意最可观

与这种生态哲学和生态伦理学的意识相关联,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有一种生态美学的意识。

中国古代思想家认为,大自然(包括人类)是一个生命世界,天地万物都包含有活泼泼的生命、生意,这种生命、生意是最值得观赏的,人们在这种观赏中,体验到人与万物一体的境界,从而得到极大的精神愉悦。程颢说:“万物之生意最可观。”宋明理学家都喜欢观“万物之生意”。周敦颐喜欢“绿满窗前草不除”。别人问他为什么不除,他说:“与自己意思一般。”又说:“观天地生物气象。”周敦颐从窗前青草的生长体验到天地有一种“生意”,这种“生意”是“我”与万物所共有的。这种体验给他一种快乐。程颢养鱼,时时观之,说:“欲观万物自得意。”他又喜欢观赏刚刚孵出的鸡雏,因为小鸡雏活泼可爱,最能体现“生意”。他又有诗描述自己的快乐:“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云淡风轻近午天,望花随柳过前川。”他体验到人与万物的“生意”,体验到人与大自然的和谐,“浑然与物同体”,得到一种快乐。这是“仁者”的“乐”。

人与万物一体之美

这种对天地万物“心心爱念”和观天地万物“生意”的生态意识,在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作品中有鲜明的体现。

中国古代画家最强调要表现天地万物的“生机”、“生意”。明代画家董其昌说,画家多长寿,原因就在他们“眼前无非生机”。宋代董逌在《广川画跋》中强调画家赋形出象必须“发于生意,得之自然”。明代画家祝允明说:“或曰:‘草木无情,岂有意乎?’不知天地间,物物有一种生意,造化之妙,勃如荡如,不可形容也。”所以清代王概的《画鱼诀》说:“画鱼须活泼,得其游泳像。”“悠然羡其乐,与人同意况。”中国画家从来不画死鱼、死鸟,中国画家画的花、鸟、虫、鱼,都是活泼泼的,生意盎然的。中国画家的花鸟虫鱼的意象世界,是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生命世界,体现了中国人的生态意识。

沧浪亭小亭

沧浪亭的芭蕉

中国古代文学也是如此。唐宋诗词中处处显出花鸟树木与人一体的美感。如“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杜甫)“山鸟山花吾友于。”(杜甫)“人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王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辛弃疾)有的诗歌充溢着对自然界的感恩之情,如杜甫《题桃树》:“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就是说,自然界(这里是桃树)不仅供人以生命必需的食品物品,而且还给人以审美的享受。这是非常深刻的思想。清代大文学家蒲松龄的小说《聊斋志异》也贯穿着这种人与天地万物一体的意识。《聊斋志异》的美,就是人与万物一体之美。《聊斋志异》的诗意,就是人与万物一体的诗意。在这部文学作品中,花草树木、鸟兽虫鱼都可以幻化成美丽的少女,并与人产生爱情。如《香玉》篇中两位女郎,是劳山下清宫的牡丹和耐冬幻化而成,一名香玉,一名绛雪。“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如锦”。香玉和在下清宫读书的黄生相爱,绛雪则和黄生为友。不料飞来横祸,有一个游客看见白牡丹,十分喜爱,就把它掘移回家。白牡丹因此枯死。黄生十分悲痛,作《哭花诗》五十首,每天到牡丹生长处吟诵。接着绛雪又险些遇难。原来下清宫道士为扩建房子要砍掉耐冬,幸好被黄生阻止。后来牡丹生长处重新萌芽。黄生梦见香玉,香玉请求黄生每日给她浇一杯水。从此黄生日加培溉。花芽日益肥盛,第二年开花一朵,花大如盘,有小美人坐蕊中,“转瞬间飘然已下,则香玉也”。从此他们三人过着快乐的生活。后黄生病重,他对老道士说:“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黄生死后第二年,果有肥芽突出。老道士勤加灌溉。三年,高数尺,但不开花。老道士死后,他弟子不知爱惜,见它不开花,就把它砍掉了。这一来,白牡丹很快憔悴而死。接着,耐冬也死了。蒲松龄创造的这些意象世界,充满了对天地间一切生命的爱,表明人与万物都属于一个大生命世界,表明人与万物一体,生死与共,休戚相关。这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生态美”,“生态美”也就是“人与万物一体”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