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洗刷污名(第3/7页)

在日本到处都有中介人,这种习俗是日本人防止两个竞争者直接对峙的明显办法之一。一个人因失败而感到羞耻时,随时都需要有个中间人。因而,在提亲、找工作、退职以及无数日常事务中,中介人都起着作用。中介人为当事者双方传达对方的意见。或者在诸如结婚之类的重要交往中,双方各自都请中介人,他们先做细致交涉,然后再分别向各方汇报。用这种方式间接进行交往,当事者就不至于听到在直接谈判中必然会招致憎恶或伤及名分“义理”的要求与责难。中介人也会因发挥了这种重要作用而获得众望,并以其成功手段博得社会的尊敬。谈判顺利则仲介人脸上增光,由此而使顺利签订协议的机会增多。中介人还以同样方式帮助求职者探听雇主意图,或将雇员的辞职意图转告雇主。

为了避免造成羞辱以至引起有关名分的“义理”问题,日本人制定了各种礼节以求缓和,把事态控制在最低限度,其范围远不止直接竞争。日本人认为,主人迎接客人必须换上新衣并待以一定的礼节。因此,访问农家时,如果农民还穿着劳动服,那就必须稍待片刻。在没有换上适当衣服并安排好适当礼节以前,那个农民将毫无迎见之表示。主人甚至会若无其事地在客人所等待的同一房间更衣打扮,直到打扮齐整以前,简直就像他不在这个现场。在农村,有男青年在夜阑人静、姑娘们已经就寝时访问姑娘的习俗。对男青年的求爱,姑娘们既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但男青年则要用手巾蒙上脸面,以便遭到拒绝后第二天无须感到羞耻。这种化装并不是为了不让姑娘们认出是谁,它只不过是鸵鸟式的办法,日后不必承认他本人曾受辱。另外,日本人还有一种礼节性要求,就是对任何计划,除非确有成功把握,尽可能置之不闻不问。媒人的任务之一是要在婚约完成以前,让未来的新娘、新郎会面相亲。他要用尽各种办法使这种会面成为一种偶然相逢。因为,如果在这个阶段就公开了介绍的目的,那么万一谈不妥,就会损害一方或双方家庭的名誉。相亲时年轻的男女分别由父亲或母亲或双亲陪同,媒人必须扮演主人(或女主人)的角色。最方便的办法是安排他们参观每年例行的菊展或赏樱,或者去著名的公园、娱乐场所,这样双方就“偶然”“碰”到一起。

通过以上的方法以及其他许多方法,日本人避免因失败而引起的耻辱。虽然他们强调有义务在受辱时要洗刷污名,但在实际生活中,这种义务使他们在处理事情时尽可能不致感到受辱。这一点,同太平洋诸岛上与日本同样重视洗刷污名的部族相比,具有显著的差别。

在新几内亚及美拉尼西亚④从事园艺的原始民族中,遇到侮辱就定要愤怒,这成为部族及个人行动的主要推动力。他们在举行部族宴会时,必须让一个村的人议论另一个村子,说他们穷得连十个客人也请不起,是吝啬鬼,把芋头和椰子都藏起来;他们的首领们是批蠢货,连宴会都组织不起来等等。于是遭到挑战的村子就炫耀豪奢和大方,使得来客惊异,以洗刷其污名。提亲及经济上的交易也是如此安排。双方交战时也是这样,敌我双方在搭弓射箭之前,必须互相詈骂。不管是多么琐细的事情,他们也得把它当作非拼一死战不可。这对采取行动是一大动力,而这些部族往往具有很大的活力。但是没有人说这些部族崇尚礼节。

与此相反,日本人却是尚礼的模范。这种显著的尚礼也正可估量他们会如何极力限制那些必须洗刷污名的事端。他们诚然把“因受辱而发愤”看做取得成功的最好的刺激,却极力限制此类事态的发生,认为只应在特定场合或消除此类事态的传统手段被某种力量抑制而无法奏效时才会发生。日本在远东取得统治地位以及它最近十几年来推行对英美的战争政策,无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是事实。但是,西欧人关于日本人对侮辱敏感和热衷复仇的许多议论,用之于新几内亚那些喜欢利用侮辱的部族,比用之于日本更加适当。西欧人对日本在战败后将如何行动的许多预测之所以往往不能切合实际,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日本人对名分的“义理”所加的特殊限制。

美国人不应当因日本人尚礼而低估他们对诽谤的敏感。美国人随便评论人,视同游戏。我们很难理解,日本人对轻微的批评也当做大事。日本画家牧野芳雄在美国出版的英文自传,生动地描述了一个日本人对“嘲笑”作出的典型反应。他写这部传记时已在美国和欧洲度过了他大部分的成年时代,但其感受之强烈却好像仍然生活在他的故乡——爱知县的农村。他是一位颇有地位的地主的幼子,在幸福的家庭中受到无比的宠爱。幼年期即将结束时,母亲去世。不久父亲破产,为了偿还欠债,变卖了全部家产。家庭败落了,牧野身无分文,无法实现自己的宏愿,其中之一就是学习英语。他来到附近的教会学校当门房,为的是学英语。直到十八岁,除了附近几个乡镇以外,他未出过远门,却决心要到美国去。

我拜访一个我最信赖的传教士,向他表明了自己想去美国的意思,指望他也许会告诉我一些有用的知识。可是非常失望,这位传教士喊道:“什么?你想到美国去?”传教士的夫人也在房间里,他们俩一块儿嘲笑我!霎时间,我似乎觉得脑子里的血全部流到了脚底下。我在那里默默地站了二三秒钟,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自言自语道:“一切全完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现在我要说一说原因。我总坚信:世界上最大的犯罪就是对人不诚恳,而嘲笑人则是最不诚恳的。

对人们的发怒,我常常原谅,因为有时脾气不好是人的本性。人们向我撒谎时,我一般也能原谅,因为人性很脆弱,在面对困难时常常不够坚强,不敢讲真话。对无根据的流言蜚语、背后谈论,我也能原谅,因为人们遇到别人说闲话时,难免不陷进去。

甚至对杀人犯,我也可以酌情体谅。但对嘲笑,则无可原谅,因为只有内心不诚恳,才会嘲笑无辜者。

请允许我对两个词讲一下我自己的定义。杀人犯:杀害某人肉体的人;嘲笑者:杀害他人心灵的人。

心灵远比肉体宝贵,因此,嘲笑是最恶劣的罪行。那一对传教士夫妇实在是要残害我的心灵,我心中感到巨大的创痛,我的心在叫喊“你为什么……!?”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