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历史和社会的负恩者(第4/4页)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

(1)做一个“完人”(毫无私欲而无所不能),彻底同那姑娘一刀两断。这你也许做不到,因为你的感情不会答应。

(2)“重新做一个凡人”(抛弃一切矫揉造作),粉碎你子女们心目中把你当作理想形象的幻觉。

至于财产,你应尽快立一份遗嘱,决定分给那姑娘和自己儿女的份额。

最后,你不要忘记自己已是耄耋之人,从你的笔迹我可以看出,你正在变得孩子气了。你的想法与其说是理性的,不如说是感性的。你说是把姑娘救出深渊,实际是想让她做“母亲”的替身来照顾你。婴儿没有母亲是不能生存的。所以我劝你走第二条路。

这封信讲了许多关于恩的道理。一个人一旦选择了让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子女)感受重恩的做法,那他要想改变这种做法,就必须牺牲自己。他应该明白这一点。而且,不管他作出多大牺牲为儿女施恩,日后,他也不应以此居功,利用它来“使自己当前的行为正当化”,如果那样想,那就错了。孩子们对此感到不满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们的父亲未能始终如一地贯彻初衷,他们“被出卖”了。在孩子们需要照顾的时候,父亲为他们牺牲了一切,现在孩子们长大成人,就应该特别照顾父亲——做父亲的人如果这样想,那就太荒谬了。孩子们不但不会那样想,反而只会意识到所欠的恩,而“自然地反对你”。

对于这种事情,美国人就不会作出这样的判断。我们以为,为失去母亲的儿女而牺牲自己的父亲,在晚年应当受到孩子们的感激,而不会认为孩子们反对他是“很自然的”。为了像日本人那样看待这件事,我们不妨把它看作一种钱财上的往来,因为在这方面,我们美国人也有可比的类似态度。如果父亲正式把钱借给孩子并要求他们到时偿还本息,那么我们完全可能对那位父亲说:“孩子们反对你是很自然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日本人接受别人的烟卷后,不是直截了当地说声:“谢谢”,而是说“惭愧”。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日本人在讲到某人向某人施恩时会感到讨厌。至少我们可以对“哥儿”把一杯冰水之恩看得如此重大而会有所理解。但是,我们美国人是不会在这类事件上用金钱标准来衡量的,诸如,冷饮店里的一次偶然请客;父亲对早年丧母的孩子们的长期自我牺牲以及义犬“哈齐”的忠诚之类。而日本人却这样做。我们重视爱、关怀、慷慨仁慈的价值,越是无条件越可贵。而在日本则必然附有条件,接受了这类行为就成为欠恩者,恰如日本谚语所说:“天赋(非凡)慷慨,始敢受人之恩。”⑥

注释:

①指“八公义犬”故事,出自秋田县,据说此义犬被批准埋在车站前并竖碑立像。“哈齐”(はち,义为“八”。一胎生八狗,此狗第八)。——译者

②寻常小学校用修身课本第2册,昭和10年12月发行。——日译者

③地头:封建时代为领主管理庄园的家臣。——译者

④“忝”“辱”来自古代汉文,乃受恩者自谦,如“辱蒙关照”,“愧不敢当”;“忝在同僚”之类。——译者

⑤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著名文学家。原名金之助,号漱石。东京帝国大学英文专业毕业。1900年赴英留学。1903年归国后任大、中学教师并从事创作。主要小说作品有《我是猫》、《哥儿》,长篇三部曲《春分之后》、《行人》、《心》,以及《三四郎》、《后来的事》、《门》等。另有《伦敦塔》、《幻影之盾》、《一夜》、《文学论》等随笔和文艺论集。有全集。——译者

⑥此谚语很难复原为日文,也许是指“情けは人の為ならず”(施恩并非为别人)之类。——日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