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战争中的日本人(第2/6页)

在战争中,日本的广播更为极端,甚至说在战斗中,精神可以战胜死亡这种生理上的现实。有家广播电台曾播送过一个英雄飞行员战胜死亡的神话:

空战结束后,日本的飞机以三四架的小编队飞回机场。一个大尉在最先返回的一批之中。他从自己的飞机上下来后,站在地上,用双筒望远镜注视着天空。当他的部下返回时,他一架一架地数着,脸色有些苍白,但却十分镇定。看到最后一架飞机返回,他写了报告,向司令部走去。到了司令部,向司令官作了汇报。然而,刚汇报完,他就倒在地下。在场的军官们急忙跑上前去帮助,他已经断气了。经过检查,发现躯体已经冰凉,胸口上有弹伤,是致命的弹伤。一个刚断气的人,身体不可能是冰冷的。而大尉的身体却凉的像冰块一样。大尉肯定是早就死了,是他的精神支持他作了这次汇报。可以肯定,是已逝的大尉所怀抱的强烈责任感创造了这样的奇迹。

当然,这在美国人看来,肯定是一段编造的荒诞奇谈。然而,受过教育的日本人对这种广播却并不发笑。他们相信,日本的听众肯定不会认为这是荒诞无稽的故事。他们首先指出一点,即这个广播如实地说明,这位大尉的英雄事迹是“一个奇迹般的事实”。为什么不能有奇迹?灵魂是可以训练的。这位大尉显然是一位自我修炼到家的高手。既然日本人都懂得:“镇定的精神可以千年不灭”,那怎么就不能在一位以“责任”为其全部生命中心信念的大尉身上停留几个小时呢?日本人深信,通过特殊的修炼,可以使一个人的精神达到最高境界。大尉学会了,并且收到了效果。

作为美国人,我们完全可以对日本人的这一系列极端行为不屑一顾,视之为贫穷民族的遁词,或者是受骗者的幼稚妄想。但是我们如果真的这样看待,我们就越难对付战时或平时的日本人。他们的信条是用一定的禁忌、排斥和一定的纪律、训练注入心中,培植得根深蒂固,绝不仅是孤立的怪癖。只有了解了这些,美国人才能懂得:日本人战败时承认“光有精神是不够的”;“企图用‘竹枪’来守住阵地是幻想”⑥这些话的真正含义。更重要的是,我们才有可能估量他们这番自白的含义:即在战场上、在工厂中,经过与美国人的精神进行较量,日本人的精神力量是不够的。正像他们在战败后所说,他们在战争中,“完全是凭主观意识”。

日本人在战争期间对各种事情的说法(不仅是关于等级制以及精神力量高于一切的说法),都为比较文化研究者提供了素材。他们侈谈安全、士气等等只不过是预先作精神准备。不论遇到什么灾难,城市空袭也罢,塞班岛溃败也罢,菲律宾失守也罢,政府对日本老百姓所作的解释都是:这些早在预料之中,没有什么值得担心。收音机照样进行着夸张的宣传,显然指望日本人继续相信,他们仍然处在一个“一切均在预料”的世界之中。他们认为这样就能使老百姓镇静。“美军占领基什加岛(Kiska)⑦使日本本土处于美军轰炸圈之内,但是我们对此早有估计,并作了必要的准备。”“敌人肯定会以陆、海、空三军的立体战术向我们发动攻击。对这些,我们在作计划时,早就加以考虑了。”日本战俘,就连那些希望日本早日停止这场没有希望的战争的俘虏也认为,轰炸不可能摧毁本土上的日本人的士气,“因为他们对此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在美军开始对日本城市进行轰炸时,飞机制造业协会副会长在电台的广播中说:“敌机终于飞到我们头顶上空来了。然而,我们飞机制造业者一直预料着此类事态将会来临,并对此已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所以没有丝毫可值得忧虑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全都筹划好了,并且万无一失。只有从这一信念出发,日本人才能继续坚持自己那种必不可少的主张——万事都是我们主动期求的,绝不是被动的,不是别人强加的。“我们不应认为自己是消极地受到了攻击,而应该认为是主动地把敌人吸引到我们身边来的。”“敌人,你要来就来吧。”他们绝不说:“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而是说:“我们所等待的终于来临了。我们欢迎它的到来。”海军大臣在国会演说中引用了1870年代的伟大武士西乡隆盛⑧的遗言说:“有两种机运,一种是偶然碰上的,另一种是自己创造的。面临无比艰难之时,必须自己去创造机运。”另外,据电台报道,美军突入马尼拉市中心时,山下(奉文)将军“微微一笑,得意地说,敌人现已落入我怀中矣……”“敌军在仁牙因湾(Lingayen Bay)登陆后不久,马尼拉市即迅速陷落,此乃山下将军的神机妙算,事态的发展正符合将军的部署。山下将军的作战计划正在继续实施中。”换句话来讲,就是说,败得越惨,事态就发展得越顺利。

像日本人一样,美国人也走极端,只是走向另一极端。美国人全力以赴投入战争,是因为这场战争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我们遭到了攻击,所以要给对方一点厉害瞧瞧。凡是考虑如何才能使美国大众情绪稳定的发言人,在谈及珍珠港或巴丹半岛溃败⑨,绝不会说:“这些都是我们在计划中充分考虑到的。”反之,我们的官员会说:“这是敌人肆意强干的,我们就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美国人把自己的全部生活调节到经常应付挑战上,并且随时准备应战。日本人则把自己的信念建立在万事预先俱有安排的生活方式上,在他们那里,最大的威胁莫过于未曾料到。

日本人在作战行动中经常宣传的另一个主题也显示了日本生活方式。他们经常说:“全世界的眼睛如何注视着他们”,所以,他们必须充分发扬日本精神。美军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时,日军向其部队下达的命令是,他们现已处在“全世界”的注视之下,必须表现日本男儿本色。日本海军官兵有一条诫令,在遭到鱼雷攻击,命令弃舰时,必须以最出色的姿态转移到救生艇上,否则“会遭世人之耻笑,美国人会把你们的丑态拍成电影,拿到纽约去放映”。这关系到他们在全世界的观感。对这种精神的重视,在日本文化中也是根深蒂固的。

在关于日本人的态度中,最引人注目的问题是对天皇陛下的态度。天皇对其臣民到底拥有多大的控制力?有几位美国权威人士指出,在日本整个封建时代的七百余年中,天皇一直是有名无实的元首。每个人所尽忠的对象是各自直接的主君——“大名”⑩,以及大名之上的军事大元帅——将军⑪。对天皇忠诚与否,几乎根本没人关心。天皇被幽禁在被隔绝的宫廷之中,其活动和仪式均受将军所制定的规章制度的严格限制。甚至一个地位很高的封建诸侯如果对天皇表示敬意就被视为是背叛。对于日本一般老百姓来说,天皇几乎不存在。一些美国学者坚持认为:日本只能从它的历史来加以理解,那么,一个在活着的老百姓的记忆中早已模模糊糊的天皇,怎么能够成为日本这样保守的民族拥戴、集结的真正中心呢?他们说:那些反复强调天皇对其臣民有永世不坠的统治权的日本评论家是太夸大了,他们的坚持只能证明其论据的脆弱。因而认为,美国的战时政策没有理由要圆通礼遇天皇,恰恰相反,对日本近来编造的这种邪恶的元首观念,我们有一切理由施以猛烈的攻击。天皇是日本现代国家神道的核心,如果我们向天皇的神圣性进行挑战并予以摧毁,那么,敌国日本的整个结构就会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