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康熙四十三年二月初六的傍晚时分, 保康和他额涅到达五台山。

五台山,经过这么几年的发展,随着大清国的变化, 也有了自己的变化。

保康想起他临行和黄履庄几个人的碰面,面对熟悉又有点儿陌生的五台山, 满心期待有了“电灯、电话”的大清国, 会有的大变化。

当然,保康现在要准备好面对他师祖。

师祖, 肉眼可见地变老了。

保康鼻腔一酸。

保康在山下看到大喇嘛已经退居幕后, 朝廷已经派来新的大喇嘛的时候,更是心酸不已。

“师祖——”

保康一句师祖喊出来, 抱着师祖眼泪花花。

师祖轻轻怕拍小徒孙的背, 又是欢喜又是不乐意:“怎么还是小光头?师祖不是让你还俗娶妻再回来?”

保康鼻子抽抽, 声音哽咽:“就是要还俗,也要在五台山做还俗礼。”

师祖这才答应他上山。

保康擦擦眼泪,跟在师祖的身边,扶着他上山。

到了山上,保康面对师祖, 只觉得自己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和师祖在一起。

师祖就嫌弃他:“你汗阿玛和你额涅, 之前都由着你折腾,还俗不还俗也不确定,你还那么小就剃度……”

“从小在庙里长大的孩子, 有去做了居士, 有直接还俗, 这都是喜事儿, 人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保康要好好想一想, 明白吗?红尘俗世,有责任、有压力、可也有人间烟火,明白不?”

保康窝在他师祖的身边,任凭他师祖怎么嫌弃他,就是不想动弹。

“明白——”脑袋在师祖的胳膊上蹭蹭,就是不提还俗的事儿。师祖就笑:“你呀,师祖知道你心大,可师祖还是担心你,知道不?”

“知道——”

“你说说,大海上那么危险,你还去了从来没人去过的北冰洋?等将来……你这性子,可怎么办?人心都要有一个牵挂,我们保康也要有。”师祖生气于小徒孙的“胆大包天”。

保康眉眼耷拉,眼睫毛无精打采地下垂:“师祖,保康知错了。”

声音可怜巴巴的,小模样也是可怜巴巴的,可这招对师祖没用。

师祖:“要还俗,娶妻生子,知道不?”

“知道——”

“每个僧人,每个红尘中人,都要有这么一个过程,出世入世,入世出世,保康也一样。师祖告诉保康的,心学和还俗的故事,保康还记得吗?”

保康还是老实回答:“记得——”

“有一次,王阳明来到杭州虎跑寺,看见寺庙中有一位僧人在打坐,继而听说和尚整日闭目静坐,既不睁眼,也不说话,已经持续三年……”

保康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那个小故事。

话说王阳明绕着和尚走几圈,最后在和尚面前站定,冷不防地大喝一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不知是禅机还是什么触动了和尚,和尚竟然睁眼“啊呀”一声。王阳明盯着他:“家里还有何人?”和尚答:“还有老母。”王阳明继续追问:“想念她吗?” 和尚不语。

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和尚头上的汗水流淌的声音。最后,和尚打破这一死寂,用一种愧疚的语气回答:“怎能不想念啊。”

王阳明说:“既然不能不想念家人,说明你虽然终日不说话,但内心却在说话,虽然终日不看外界,但内心却向往外界。”

禅师听罢,默默地流下眼泪。他庄重地向王守仁行一礼,第二天,便还俗回家探望母亲。

经过这次事情,王阳明意识到:人有着种种的**,那都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天理”来压制不会有任何效果,强行拿清规戒律约束也没有效果,该怎么样就要怎么样。

师祖微微笑:“‘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道心、人心、孰高孰低?全在一念之间尔。”

保康微微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不远人、远人非道。’人道合一,并非在人心之外又生一个道心,道、天、人、心、物,从未有分开过。师祖,保康都知道。”

保康都知道,所有不知道的,在见到师祖的那一瞬间,都知道了。保康抱着师祖,好像当年那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娃,满心依赖,满心赖皮。

师祖就笑。

“人生路漫漫,我们保康啊,最勇敢。”

“师祖……勇敢的保康还想去西部。”

“好。我们保康娶一个,愿意陪着保康、师祖一起去西部的姑娘。”

“保康还想额涅也去看看。”

“行。保康的额涅也一起去。”

老少两个对视一眼,一起笑。保康抱着师祖,泪意上涌,眼睛半合半睁开,又是一片清明顽皮。

无论保康来五台山之前想了什么,无论保康想要做什么,在保康看到师祖的那一瞬间,什么都不重要。

师祖老了,师祖担心他未来这么老的时候,孤单一人,立意要他娶妻生子,保康答应。

师祖的人生经历太多,师祖担心他未来因为放弃皇位后悔,或者过得不舒心却受制于佛门弟子身份无可奈何,立意要他先还俗,保康答应。

师祖是他的师祖,师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即使他汗阿玛和他额涅都相信,保康将来无论做不做皇帝,都不会受委屈,但师祖不答应。

保康呆在五台山,和师祖呆在一起,和退休的大喇嘛,师兄弟们一起,嬉笑玩耍,感觉,自己果然还是一个小宝宝,感觉特舒心,特安心。

偶尔陪着大喇嘛、师兄弟们喝酒,喝得那个兴奋。

喝的时候高唱“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影摇动城郭楼台,杯斟的金浓滟滟”,满身的盛世太平,富贵繁华。

喝醉的时候高唱“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饮而不醉”,满身的斗志昂扬、意气飞扬。

偶尔陪着师祖下山,一身袈裟似火,腰上的酒葫芦奶葫芦金刚杵一起晃悠,晃悠的五台山的小姑娘们一颗心小鹿乱撞。

保康就笑,对这些小妹妹一样的小姑娘笑得亲切友好。

听着师祖每每笑着回答热心大爷大妈们的提亲:“他的亲事要他自己做主,要成亲,要成亲,成亲后还回来五台山。”更是笑。

偶尔陪着他额涅下山采集写作素材,也是一张笑脸朵朵桃花开,引得整个五台山都充满“春天求偶”的气息。

听到他额涅半是生气半是宠溺地和当地妇人们说起他的一些事儿,说什么“你看你们,比我还小好几岁岁,这都儿孙满堂,我这还有的等那……”他就站在一边乖巧地笑。

他额涅之前说“还俗不还俗都随保康……”果然都是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