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保康在他的睡梦中。

梦里, 是黑暗不见亮光的海底深处。应该是深渊吗?真正的黑暗里,好似一个无形的囚牢,对于任何一个生物来说都是刑罚之地, 对于一只鸟来说,更是。

硕大的,比大海里的大船还大的大鸟, 奄奄一息地趴在礁石上,脑袋无力地耷拉着,翅膀无力地低垂着, 好似再也无力飞翔, 好似再也不能化身为鱼。

呼吸都几乎没有。

保康好似回家一般熟悉地逛在这个地方, 慢悠悠的, 一处一处的,在这个永远黑暗没有时间的地方, 他也不知道多了多久。

保康莫名知道,九次投胎, 九次失败给他带来的灵魂损耗无法估量, 尽管有好友们极力给他争取到第十次投胎, 还为了增加活下去的能力,给了他前九次生命的记忆。可这多出来的第十次, 本身就是困难重重。

两千年了啊。

保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知道, 两千年了,不过他也不纠结,他只是,面对眼前的大鸟突然陷入深深的伤感中。

两千年了, 到底“你”当初为何要犯天条?到底“你”当初什么想法那?

“你”的好友们, 谁都不敢再抱有希望, 却还又对“你”希望满满。

他们总相信“你”一定可以创造奇迹。

他们为了“你”付出那么多。

保康在梦里也哭出来眼泪。保康默默注视着好似已经陷入混沌失去灵智的大鸟,心里生出不甘,生出幸福,旋即又无声地笑出来。

鸟生有这样的好友,当死而无憾。可这么顽皮的“你”怎么能不给他们创造一个奇迹看看那?

他们一定是那般不可置信地惊喜和欢呼,会嗷嗷叫着,把酒狂欢,不醉不休。

保康开心地笑着,蹲下身,伸手轻轻摸摸大鸟的翅膀,感受着那一根根羽毛下的伤痕累累,斑斑血迹,还是笑。

“你”会活着,“我”也会活着,“我们”都会好好活着,创造奇迹。

大鸟的胸口丹田处,原本死寂暗沉的内丹无声无息地运转,发出淡淡的光芒,昭示着生命的坚强。

保康在睡梦中,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丝红润,生出一丝丝血色,告诉他额涅他确实在休养,告诉他额涅,他一定会醒来。

春日的太阳光温柔地铺洒,落在他的脸上的时候好似格外温柔一般,柔柔的闪亮,和皇后娘娘低头给他剪指甲的温柔一样。

皇后娘娘哭了一会儿,看着外头的太阳实在好,干脆将窗户全部打开,儿子身上的被子也打开,好让他尽情地晒晒太阳。然后她就坐着床边,拿过小剪刀给儿子剪剪修修手指甲和脚指甲。

动作细致温柔,全神贯注,好似在做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一般。

师祖进来看到,也没唤她,只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保康这个状态太过特殊,他不吃不喝的,就和人陷入沉睡时候的模样一样,也无需用药,也没有肢体萎缩的症状,甚至还可以看到长高一咪咪,甚至身上除了指甲会修修头发需要剃剃,连洗澡也不用,特干干净净的……

这般“特殊”当然只能瞒着。日常都是师祖和皇后亲自照顾他,对外就说瑞亲王·快乐大师在五台山休养,拒接任何打扰;对五台山的人就说,是师祖给他洗澡,是皇后娘娘天天给他擦脸擦手,喂水喂药。

就是上次皇上来看保康,师祖和皇后也没告诉他保康这个情况。

内务府的人单单给太子一个似是而非的“证据”,就引发太子内心深处的“魔鬼”,更何况是这般类似于神仙手段,完全不是凡人能有的手段?

人性不能试探。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为了“长生不老”疯狂?师祖和皇后谁也不敢冒险。

皇后娘娘给儿子修完指甲,给他穿好袜子,因为儿子手脚上那透明到血管毕露的苍白,到底还是难过。不过她抬头看看儿子的面色,心里又升起希望。

师祖念完一遍经文,睁开眼睛,在皇后的示意下走近一看,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淹没。

“阿弥陀佛。”师祖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稳稳地打一个佛号。

他的小徒孙,果然坚强地撑过这一次。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两个人因为这个现象心底深处的希望更大,怕生出意外,任何人不给见保康,连皇上要来也拒绝。

这般情况下,时光流逝,斗转星移,转眼间又是一个“三年”过去,期间除了四公主出嫁之前执着地来看一次保康之外,再也没有人来五台山。

师祖和皇后日日年年地照顾保康,师祖有空的时候抄抄佛经,打坐念经;皇后娘娘空闲的时候就写写文章,给保康念念文章。

没有时间痕迹的海底深渊静静流淌生命的气息,安静的小院子里洋溢着希望之光。

康熙三十八年的春天,在师祖和皇后娘娘欢喜于保康面色红润,呼吸绵长的时候,国家接连发生几件大事。

孔尚任,孔家家族里这一辈最受皇上赏识的文人,代表人物,经过十年艰辛和三次易稿,终于完成他《桃花扇》的写作。

“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一曲南明王朝兴亡的历史悲歌。侯方域、李香君的爱情故事不光是他们的个人悲剧,还是明朝末年**、动荡的社会现实,是权利阶级的内部矛盾斗争,是年轻男女冲破重重枷锁,为了爱情自由的以命相搏。

就和当初“人人传唱纳兰词”一样,一时间大清“人人传唱桃花曲”。皇上和朝廷烦恼,可有不能强行禁止。

朝堂上,除了皇上可能是年幼登基,除了纳兰容若、阿灵阿这样家事的世袭大臣,其他的,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十年官场沉浮,才得以在御门大殿站稳脚跟?

他们都是老头子了;他们本身就是“父权和夫权”的代表,这《桃花扇》对于他们而言,那就是“啪啪”打脸。

他们下面的文人幕僚开始动笔:知道侯方域家里有妻妾吗?知道李香君的出身吗?知道侯方域带着李香君回去家乡后,他的家人遭受的侮辱吗?

你们这些年轻人天天鼓吹什么爱情自由,婚姻自由,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自由”?不顾父母亲人族人的颜面,不顾妻妾孩子的感受?

别说李香君不是自己愿意的,别说这是她的父母亲人的错误卖她入了青楼,也别说“秦淮八艳”长得多美,多么的苦和难。那董小宛,为何就能“出淤泥而不染”,为何就能被冒辟疆的家人接受,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妾室?

布拉布拉的一大通,不光原本激进派年轻人跳脚,就是那原本看热闹,不支持这出大戏的年轻人也冒出来。

好嘛,要说“秦淮八艳”是吧,是不是还要说一说“水太凉”?要不要说说“冲冠一怒为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