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首龟年识古津

第一次

时 间:2003年3月3日

地 点:北京大学医学院宿舍

访谈者:定宜庄

第二次

时 间:2003年7月25日

地 点:同上

访谈者:定宜庄、王政尧注65

[访谈者按](2007年)这部书中的被访者大多数是普通百姓,但也有很有成就者以及名人,在这些名人中,刘曾复刘老确实是最耀眼的名人之一。做一个城市的口述史不能没有名人,尤其是在北京这样文化底蕴深厚的古老城市,他们是这个城市的魂。刘老不仅在戏曲界,而且在生理学界都是顶尖人物,虽然刘老更愿意被人看作是生理学家,但事实上他之得名,更多的还是由于戏曲。因为科学家也好,学者也好,都是寂寞的行当,无论取得的成就多么辉煌灿烂,也无论在自己的领域有多么赫赫的声名,大多数在社会上也仍然会寂寂无闻。演艺界包括戏剧界当然就不同了,所有的表演,都要给大众而不能仅仅给内行看,而名人,如果只有同行的认可而没有外行的喝彩,是成不了名人的。

刘老的著作主要有两部,一部名为《京剧新序》,一部名为《生理说苑》,他自己说书名取自刘向的《新序》与《说苑》。《新序》是带有讽谏目的的历史故事类编,《说苑》引自先秦经传子史及民间故事、传说和寓言,目的则是说教。刘老这两部书,代表了他在这两个领域的成就。至于取这两个书名,是否隐含了对这两个领域中某些现象的褒贬,我就不敢妄言了。

刘曾复与张人骥教授(颜宜葳摄于2003年)

刘老学识渊博、阅历广泛,加上年过九十,历尽人世沧桑,他的经历,当然不是短短一篇口述可以概括的。我对刘老的访谈,几年间进行了三次,每次都长达数个小时,但囿于本书的体例篇幅,只能选取其中一部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作为节录,我重点选择的,除了他的人生经历之外,主要是与北京城尤其是外城有关的部分,这倒真应了刘老让我“编写”的戏言了,当然不是为了给他“遮丑”。

这篇口述,是我2007年整理出来后交给刘老审阅并经他修订且同意发表的稿子。

定:刘老,我想给您做个口述。

刘曾复(以下简称刘):我口述,您编写。

定:我不是编写,我记录。

刘:别记录,您就编写,您编写啊,可以给我遮点丑。回头有不对的地方骂您,不骂我(众笑)。

定:有些东西您如果不愿发表,我可以删掉,当然删的地方我会交代。

刘:可是我得说一下。咱们是删,不是改。咱们这就说笑话了,明清的小说,里头有些个东西不能够公开的,有人他给改,把这整个的小说改编了,我说那个不好。我说还是原来的东西,您知道不行,就“以下删去154字”,那最好了。咱们这也是删去多少多少字(众笑)。另外假如您这是内部的,我还是什么都可以说,把有些事再详细说,我得表示表示我的观点。咱们不是学术嘛,学术上有些基本资料,真实资料,您必须得留着。但我怕这是公开发表。公开发表的话呢,这麻烦这不行,人家该跟我打官司了。有些东西还是不宜于公开。

一般说我是1913年生人,但是我档案上的岁数,就是official age,是1914年生人。1913是按传统虚岁核过来的,今天不少老人还是说虚岁。

我不吃烟,不喝酒,也不斗牌。我平常不爱着急,名利看得很淡。我多年以来有一个看法,就是我得天独厚。比如今天咱们俩能坐到这儿聊天,我没摆摊卖菜去——我倒不是看不起人家那工作,我就挺知足。我念了书,后来在学校做事,我享受全人类若干世纪的全部文化成果的福利,可以这么说吧?咱们坐到沙发上,有煤气,咱们还能读书,种种吧,可是我对全人类文化的贡献微乎其微,当然我就得天独厚了,我就知足常乐了。牛顿不是说他是沙滩上的一颗沙子吗?人家贡献太大了,我跟他是没法比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注66那本书,不知您瞧了没有,我看过心里老想,陈寅恪那么大的学问,我在清华大学上学的时候他就是两个教授了,太出名了,没有发挥出来,真是太不幸了,当然我很惋惜他。可是后来我也想啊,他确实有本事,但是要跟全人类的本事比的话,他还是一小部分嘛,这么一想我就更渺小了,我还不知足吗?所以我总想,你得把你自个儿在社会上的地位认清了,你要跟全人类比,你要跟真正的劳动人民比,你还是觉得有些地方咱们占便宜了是吧?吃亏的地方也有,往往是跟你同一个阶层的人比,是这里边闹的矛盾。

我这想法也挺奇怪的,越来越觉得一个人就那么回事,但平常我不愿意说这话,人家会说你是不是含沙射影啊,瞧不起别人哪,瞧不起领导哪。

1.我家来北京的原因

定:咱们从头开始好吗?我先问问,您是老北京人吗?

刘:据我祖母说,我们在明朝时候和很多很多人都一样,是由山西的大树底下逃难,李自成那时候,明末清初,逃到河北省的河间府,说就剩下一个老祖奶奶,在关帝庙里生下我们这个老祖宗。后来他就学徒,学徒呢大了他就很好,后来就建立起这个家了。

我们家后来是怎么个情况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我曾祖父在云南陆凉县,那时是陆凉州(今为陆良),好像在衙门里头做一个小差事。我的父亲是云南生人,后来我父亲大了,我的祖父就到了湖北汉口,有时在武昌,那时候还没有成立武汉市呢,我祖父在那边做什么事我不太清楚,那时候家里有一个老妈吧,她说我祖父在湖北好像做过县官,说他审案子,大概是清官,不太贪赃,据说还做过别的事,我就知道他在沙市做过事,后来听说是在官钱局做一个事情。是国家铸钱呢还是管钱呢,也闹不明白。我差不多7岁他死的。那时入民国了。

定:那你们怎么到北京来的呢?

刘:怎么来的很有意思。我们就好像是游牧民族,从南边往北走,最后走到北京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祖母,她娘家也是河北省的老家,据她说她的父亲在广东当过大官,她家里头在北京有官邸,有大房子,那地方她还带我瞧过。她小时候,她父亲大概在广东死了,她跟着她哥哥,就老想回老家,河北省南部。我们不是河间人嘛。从云南这儿过来了,可老承认说老家是河北的,是河间人。可是一到那儿,河间说没有我们这一户,她说干脆就上北京,因为她父亲在北京有房子。其实(那房子)早卖了,我的祖父借的房子在扁担胡同,就在米市胡同里头,据说是梁漱溟父亲的房子。梁漱溟的父亲叫梁巨川,他忠于清朝,后来是投湖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