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圆明园变成废墟之后(第4/5页)

定:101中学原来也没成为村子?

李:那是圆明园的,归政府。

就圆明园这点事,我们哥俩一直在探讨,咱们能恢复一点恢复一点,不能恢复的,咱们把它保护下来,让咱们中国人知道,咱们受过多大的污辱。现在好,就想营利,就想把它改变全貌,越改越不像话。过去的桥都是石桥,现在全变成木桥铁桥啦,那有什么意义啊,是吧?圆明园这几大景区,他这么做,就是不规范的,为什么不规范呢?它跟颐和园还不一样,那是国家园林,这个呢,遗址公园……搞什么都搞好不了,为什么好不了?弄点钱,他贪点他贪点他贪点,最后就没有什么了。学坏容易,学好就太难了。

3.父亲和母亲

李:我爷爷就两个孩子,我还一叔,他是咱们101中的高才生啊,比我大一轮。我父亲还在。

定:您父亲后来做什么工作,也在家种地吗?

李:没有,他19岁就出去了。解放初期支援三线,电信,通信还有什么,反正都跟这有关系。他就报名了,报名就录取了,录取了就直接分配到哪儿呢?西安。我1953年生人嘛,一岁就跟我父亲到西安,1960年回来的,我8岁。等于下放了吧,也不是下放,就是回来当工人。我们都是西边的户口啊,那会儿粮食降低标准,生产队要接收你就得给你粮食,生产队就不接收,黑户,直到1970年才吃上商品粮。我们都是居民户口。我爸那人一点理都不讲,我跟我爸没话,一句话都没有。

陈:你爸那人一点脑子都没有。可你爸这人有一点儿好,正直,诚实。

李:我妈是从这儿土生土长的。他们老家是河北定兴县,我姥姥也是定兴的。我妈是贫农出身,也是受苦出身的,那会儿他们买不起房,也是种我们家的地,在山根底下无人区,弄了一间房。离这儿有几里地吧,寒山。我母亲他们家8个孩子,我母亲是老大,我舅舅比我还小呢。我妈是童养媳过来的。

定:你们家干吗娶个童养媳啊?

李:不就是没人用么,就少一用人么。过去人要说就傻吧,过去人脑子不快,他就是算计。有个认识的人说,寒山那儿有一家,那姑娘挺老实的,就说给我爸做童养媳了。我妈10岁就进我们家,我父亲那会儿才7岁。我妈比我爸大3岁,正式结婚我爸是14岁,我妈是17岁。

定:她现在还在么?

李:不在了,3年了。要活着今年有八十吧。我们家7个孩子死一个,还剩6个,我是老二,上边还一哥哥。我爸爸一人上班养8口人,6个孩子,加我母亲。现在的孩子绝对不会像我们孝顺老家儿那样,受苦的孩子才知道什么叫孝顺。我受过的苦您就不知道了。

定:您受过什么苦呢?

李:我们家孩子多,本身生活就不富裕,为了让我哥哥上学,能当个工人,我天天打草,打草8厘钱一斤,我背着上哪儿卖去?清华大学西门。我12岁,背140斤,我16岁,背180斤。后来有独轮车,自个儿做的,天天推着去搂柴火,我们冬天烧不起煤,烧柴火,我们把地刮得比现在保洁人员扫得还干净。后来没有柴火可烧了怎么办?烧树叶子,刨树根,掏喜鹊窝,掏喜鹊窝(里的草)就能做顿饭,而且喜鹊窝里还有菟丝,每个喜鹊窝里都有半两菟丝,知道吧?那也值钱。我每天爬多高掏喜鹊窝去。

定:我记得过去圆明园里有好多老树,树上都有好多喜鹊窝,是不是后来让你们掏得喜鹊都没有了?那时候怎么就穷成那样呢?

李:1962年。那会儿说实在的,棒子面都吃不饱。那谁他爸爸,追那喜鹊,把喜鹊抓到手里之后他就在那儿捯气儿,都快死了,最后我把他连喜鹊一块儿抱到家去,这才缓过来了,“把喜鹊给我摘了,干烧。”嘿!那可不是像现在干烧鱼似的,就是拿火那么一过,再弄点老白干来,八分钱一两的,那老头说了一句话:“我哪怕就吃了这喜鹊再喝一口就死了呢,我就知足了。”你准(觉得)值吗?他就觉得值了。要武他弟弟,吃不饱,弄那豆腐渣,就吃豆腐渣。喝那白薯干子熬的菜粥啊,肚子这么大。全村都挖甜根儿。什么叫甜根儿啊?就是牵牛花的根。老吃这个。芦苇根,熬着吃。榆树皮弄面儿,榆树钱儿,槐树花儿,一开春的柳树芽儿。

我妈一直到死,大鱼大肉吃不了,就到最后离死的前十几天:“我想吃肉。”好,我炖了一锅肉,特别烂了,“真香啊”。你说那罪还没受够?

我老觉得这辈子我谁都对得起,就对不起我妈。什么是让人最痛苦的时候?我们小时候,父母为了养活我们,舍不得吃饭,为我们饿好几天,我妈就这样,最后饿急了背着人偷着吃点,不是棒子面的,是糠,到那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乾隆帝御笔题诗,为原圆明园“四十景”之“夹境鸣琴”景区遗物,后被移至燕京大学未名湖北岸

4.福缘门外——旗人营子与西苑兵营

定:圆明园这边好多旗人,跟你们打交道吗?

李:圆明园里没有旗人,旗人都住得远了,都往北了。他们旗人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跟我们不来往,我们也看不起旗人。就从我们老家来讲,对旗人就有歧视。过去咱们来说,老北京人有老北京人的规矩,旗人那套规矩咱北京人受不了。

定:你们说的老北京人就是你们这些汉人?

众:对!旗人是外来的嘛。

定:你们是献县的,怎么成纯北京人啦?

李:只要在北京待一百年的人,就绝对是北京人。要说纯粹的北京人,北京没有一个,北京以前是海,没有人。

定:旗人来得可比你们长,旗人二百多年了。

李:旗人没有北京人长啊,你想啊,北京猿人,比旗人要长吧?

定:你觉不觉得你是北京人?

李:我觉得我现在是北京人,我们的祖先不是北京人,因为北京以前没有人,北京就是海,是湿地。

定:反正你们跟周围那些营子里的人不来往是吧?

李:不来往。旗人事儿太多啊,就听我爷爷讲,我爷爷是傻大爷您知道啊,说那帮人属于比洋鬼子事儿还多的人,慈禧来了,慈禧是旗人,都是宫廷里的人、衙门派的人来接待,礼仪太多,咱们家庭的人根本就接待不了。比如过去吃饭,大人吃饭孩子不能上桌,老人吃饭陪客人,是吧?这是北京人的习惯。但是北京人的媳妇可以上桌,北京人的媳妇自己不上桌,你让她上她都不上,那是她不跟你们一块儿混。可是旗人媳妇不许上桌,就有点受虐待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