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南朝军人势力与皇权(第4/7页)

在宋、齐两代的政治中,这种以残暴杀戮著称的“少主现象”很值得关注。宋前废帝刘子业、后废帝刘昱、齐东昏侯萧宝卷都是少年即位且血腥残暴,大肆杀戮臣僚,并在短时间内被刺杀或推翻。这也和南朝皇权所处的环境有关:东晋皇权不振,不可能出现残暴的君主;宋齐几位少主又和十六国、北朝那些以残暴著称的君主如赫连勃勃、高洋不太一样:赫连勃勃、高洋的残忍虐杀并没有特定对象,任何朝臣、近侍甚至不相干的百姓都可能遭到屠戮;宋齐三位少帝屠杀的对象则主要指向掌权的大臣,特别是有军事经验的将领。这反映了南朝皇权对军事将领的忌惮,即少帝们本能地意识到武人将领们对自己帝位的威胁,[25]但由于年幼,心智与政治经验尚不完善,所以表现为残忍的和扩大化的屠杀,最终造成其统治解体。这背后的原因,是南朝军事将领与皇权之间的关系尚未完全理顺。再反观北方,暴君并无特定的诛杀对象,也是因为皇权已经强大到没有任何潜在对手,所以其暴行也没有特定的目标,更接近心理上的扭曲和宣泄。

除了对潜在威胁的诛杀,南朝君主还在探索运用制度化的调兵、选将等机制实现对军事将领的控制。[26]在“元嘉之治”期间,刘义隆成功实现了对将帅武人的控制。但宋军对北魏历次北伐均无功而返,就与刘义隆对将帅牵制太多有关。《宋书·文帝纪》末,沈约对刘义隆的评价是:

授将遣帅,乖分阃之命,才谢光武,而遥制兵略,至于攻日战时,莫不仰听成旨。虽覆师丧旅,将非韩、白,而延寇蹙境,抑此之由。[27]

除了贻误战机,这种指挥方式还造成前线将帅缺乏主动进攻精神与应变能力。刘义隆总结最后一次北伐(元嘉二十九年,452年)的失策,认为是将帅懦弱畏战:“早知诸将辈如此,恨不以白刃驱之,今者悔何所及!”[28]实则是他自己对前线干预过多所致。

在萧衍攻灭萧宝卷,建梁称帝之后,充分吸收了宋、齐两代将领(也包括他自己)坐大篡权的教训,有意识地削夺军事将领,特别是那些随同他起兵的武人的权力。萧衍有能力和信心驾驭这些将领,所以他并未采取诛杀策略,只是不让这些人久居边境州镇,改为让他们在建康担任显赫,但无直接兵权的官职,且在不同官职之间频繁调动,使其无法培植私人力量。比如曾随萧衍起兵的将领王茂,在梁朝最初五六年还在地方州镇及前线任职,后调入建康任尚书右仆射、侍中等职务。他感觉作为武人受到冷落,心中颇为不满:

时天下无事,高祖方信仗文雅,茂心颇怏怏,侍宴醉后,每见言色,高祖常宥而不之责也。[29]

另一名元从功臣曹景宗,也对离开军队之后的承平生活颇为厌倦:

(曹景宗)性躁动,不能沈默,出行常欲褰车帷幔,左右辄谏以位望隆重,人所具瞻,不宜然。景宗谓所亲曰:“我昔在乡里,骑快马如龙,与年少辈数十骑,拓弓弦作霹雳声,箭如饿鸱叫。平泽中逐獐,数肋射之,渴饮其血,饥食其肉,甜如甘露浆。觉耳后风生,鼻头出火,此乐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将至。今来扬州作贵人,动转不得,路行开车幔,小人辄言不可。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遭此邑邑,使人无气!”[30]

其实梁朝中前期与北魏的战事并不少,完全有这些旧将施展的空间。但萧衍为了便于驾驭,都是命令子侄诸王担任北伐统帅。这些宗王多懦弱且无军事经验,造成梁朝的北伐频频失利。比如505—506年,临川王萧宏指挥的北伐,以及524年豫章王萧综指挥的北伐。前次以萧宏弃师逃命引发惨败,后次则因萧综投降北魏而不了了之。不过,旧将赋闲也确实保障了梁朝数十年的稳定。

总之,皇帝对将领失去控制会导致军人政变,如果控制太严密则会削弱军队战斗力,无法取得对北方战争的胜利。这是南朝的政治结构一直未能解决的问题。

第四节 皇权、将领对士族文化的追求

东晋末年刘裕主导的北伐是南方政权军事成就的最高峰。在此后百余年的南北对峙中,南朝在军事上逐渐转入被动,随着疆域缩小,国力也随之削弱,最终被隋统一。这个历史大趋势背后的原因,除了当时南方开发程度尚低、人口与经济总量不如北方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南方缺乏尚武的社会氛围。虽然每个朝代都由军人集团开创,但军事将领们(包括以征战起家的皇帝)进入社会上层之后,迅速被士族阶层崇尚雅致情趣与文学艺术的生活方式同化,难以保持勇武精神,整个社会也呈现重文轻武的趋向,最终造成南朝的积弱与灭亡。

南朝皇室对文化品味的追求

宋开国皇帝刘裕本是戎马一生的军人,自幼未曾求学,文化程度很低。他的书法极差,谋士刘穆之只能建议他多写大字,“一字径尺,无嫌”。结果刘裕“一纸不过六七字便满”[31]。与刘裕一起起兵的北府将领刘毅在这方面也有表现。刘裕攻灭卢循之后,刘毅曾在庆功宴上作诗炫耀其有文化:

初,裕征卢循,凯归,帝大宴于西池,有诏赋诗。毅诗云:“六国多雄士,正始出风流。”自知武功不竞,故示文雅有余也。[32]

刘毅因战功不如刘裕,只得自命在“风流”方面胜出。这种社会氛围也使得刘裕急需表现出文化修养,但他引经据典时难免出现张冠李戴的错误,招致不讲情面的僚属指摘:

高祖少事戎旅,不经涉学,及为宰相,颇慕风流,时或言论,人皆依违之,不敢难也。(郑)鲜之难必切至,未尝宽假,要须高祖辞穷理屈,然后置之。高祖或有时惭恧,变色动容……[33]

到宋文帝刘义隆一代人,文化素质已经有了较大提高。元嘉七年北伐失败,刘义隆曾作诗抒发其悲愤之情:“抚剑怀感激,志气若云浮”[34]。刘义隆诸子—孝武帝刘骏、明帝刘彧等也很注意塑造自己有文化的形象。刘骏自命书法高超,当时书法名家王僧虔担心引起皇帝嫉恨,“常用拙笔书”,得以明哲保身。[35]刘骏还有诗《戏马台梨花赞》传世,[36]戏马台在淮北的彭城,他称帝后并未到过彭城,所以应是元嘉末年以皇子身份驻防彭城时的作品。刘彧在称帝之前也颇有文史、经学著述,[37]他还自以为擅长围棋,群下投其所好,恭维他棋艺为第三品。[38]

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虽然出身将门,但也颇有文化,本纪称其“博涉经史,善属文,工草隶书,弈棋第二品”[39]。在驻防淮阴时,他担心北魏的攻势和宋明帝的猜忌,曾作《塞客吟》以喻志。[40]齐武帝萧赜也颇有文采,当时北魏使臣李彪数次出使南齐,萧赜与李彪多有诗作唱和,这也是向北朝显示其文化素养。[41]南齐宗室竟陵王萧子良喜欢招揽文士,他身边的所谓“竟陵八友”囊括了当时的著名文人沈约、王融、谢朓、范云、任昉等人,梁朝开国皇帝萧衍亦在其中。[42]梁武帝诸子也多有以文学经史著称者。昭明太子萧统延揽门客编辑《文选》,成为后世文学楷模。[43]继萧统为太子的萧纲(简文帝)在这方面同样出色,他“引纳文学之士,赏接无倦,恒讨论篇籍,继以文章”[44],本纪及《隋书·经籍志》载其文士经义著作多种。在这种社会氛围之中,南朝上层重文轻武之风达到顶点。《颜氏家训》对当时社会风貌有生动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