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北魏开国初期的战争模式(第4/8页)

在拓跋珪主导下,拓跋部只用了一代人的时间就完成了从草原到中原的转型,以前少有这种先例。他本人只活了四十九岁,一生的经历极为“浓缩”:部族酋长之子、被俘臣虏、少年酋长、汉地的征服者和帝王。晚年拓跋珪充满矛盾,几乎精神失常:

忧懑不安,或数日不食,或不寝达旦。归咎群下,喜怒乖常,谓百僚左右人不可信,虑如天文之占,或有肘腋之虞。追思既往成败得失,终日竟夜独语不止,若旁有鬼物对扬者。朝臣至前,追其旧恶,皆见杀害;其余或以颜色变动,或以喘息不调,或以行步乖节,或以言辞失措。帝皆以为怀恶在心,变见于外,乃手自殴击,死者皆陈天安殿前。于是,朝野人情各怀危惧,有司懈怠,莫相督摄,百工偷劫,盗贼公行;巷里之间,人为希少。[22]

《魏书》推测这和拓跋珪服用寒食散有关。其实,在短短二十年间,拓跋族从苻坚的臣虏成为汉地统治者,种种习俗、文化和制度的差异会在一个人身上造成激烈冲突。这和北齐高欢诸子的荒唐行为颇为相似。而拓跋珪疯狂的重要影响则是所谓“子贵母死”制度。田余庆先生认为这是拓跋珪为保障君主集权的处心积虑之举。本书则认为拓跋珪本人未必有这种深远考虑,他可能只是在癫狂状态下杀死了一位妃子而已,只是到后来,这位妃子的儿子拓跋嗣经过宫廷斗争继位,他无法对天下解释自己母亲的死因,遂将其美化成父皇准备传位给自己的必要准备。《南齐书·魏虏传》云:“佛狸(拓跋焘)母是汉人,为木末(拓跋嗣)所杀,佛狸以乳母为太后。自此以来,太子立,辄诛其母。”[23]虽将此风起源延后了一代人,但显示出这种风习实际来自儿子试图解释母亲横死的隐衷。本书并非讨论北魏宫廷政治,只是以此来代表拓跋珪一代人经历的从草原到王朝生活的巨大跨度,这也是拓跋族人面对的生活、战争方式重大转型的一个缩影。

第二节 北魏前期的复合战备形式(5世纪前期)

北魏进占中原之后的半个世纪里,一面要巩固对中原的统治,进行从草原到汉地统治方式的转变,同时也面临着与周边诸多政权的战争,所以在这一阶段北魏的战略目标、战术形式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

首先,北魏进占中原之后,柔然族在北方草原迅速崛起,对北魏北境形成巨大威胁。所以在5世纪前半叶,魏军多次对柔然发起大规模攻势,并随时防范柔然的侵袭。这使得北魏必须保持强大的骑兵武装,采取大纵深、短时间骑兵运动战模式,这和草原时期拓跋人的战争模式基本一致。

其次,在北魏周边,东北有北燕,南有东晋(刘宋),西有后秦、赫连夏以及河西的诸割据政权。在对这些政权的战争中,北魏则必须采取中原的战争模式:步骑兵协同作战和持久的攻、守城战。在5世纪,北魏经历了对这种战争模式的适应过程。

这些不同的战术需求导致从拓跋珪到献文帝拓跋弘(465―471年在位)时期,北魏军队的步兵比例逐渐增加,军队构成形式比较多元,基于不同社会结构的军事元素并存,主要有拓跋骑兵、臣服部族骑兵和汉地征调的步兵三种成分。以下分别进行讨论。

边疆臣服部族的骑兵(高车等)

北魏占领中原之后,原后燕地区的大量民众被迁徙到代北进行垦殖,逐渐改变了代北地区纯牧业的生态环境,主体拓跋人也从纯粹的游牧生活逐渐转向农业定居生活,这使得他们不再具有游牧族兵民合一、全民皆兵的特征。但在北魏政权的草原边疆,纯牧业的部族和生活方式依然存在。这些部族或是草原时代拓跋人的近邻,或者是被北魏征服而强制迁徙到边疆的草原部族(如高车)。他们负责提供战马和骑兵,北魏政权在进行战争时,经常从这些部族中调发骑兵参战。

比如422年,明元帝拓跋嗣乘宋武帝刘裕去世之机,对刘宋发动攻击,试图占领河南、青州地区,拓跋嗣准备亲征时,随同他的就有“四方蕃附大人,各率所部从者五万余人”[24]。这里的“蕃附大人”就是服从北魏统治,但仍保留着一定独立性的游牧部族首领。随同拓跋嗣亲征的有鲜卑将领尉眷,本传载其“征河南,督高车骑,临阵冲突,所向无前,贼惮之”[25]。他指挥的这支高车骑兵部队,就是被北魏征服和迁徙的草原牧民。到孝文帝时准备征讨南齐,还派宗室元羽“持节安抚六镇,发其突骑,夷人宁悦”[26]。这些“夷人”也是保留着草原生活方式的游牧族。

当边境部族产生离心倾向时,北魏政权往往将其迁徙到内地驻防,既使其脱离本土不易反叛,又可监视驻地民众,收到互相牵制之效果。在太武帝时,“北部民”试图脱离北魏控制逃入草原深处,被魏军追击俘获,安置到冀、相、定三州为营户,即世袭的军人。[27]孝文帝初年,北方边境的敕勒(高车)又发生叛逃,被魏军俘获的幸存者又被安置到冀、相、定三州或者青、徐、齐、兖四州为营户。[28]但这些北方部族到内地之后,只能放弃其游牧生活方式,作为骑兵的战斗力也逐渐减退。

拓跋鲜卑骑兵(羽林、虎贲、直从)

北魏征服中原之后,部分本民族的拓跋骑兵或成为朝廷禁军,或驻防中原各地,但共同特征都是由国家财政供养,成为职业军人。这种拓跋族亲兵和从中原民户中征发的步兵完全不同。孝文帝初年,宗室元澄上书讨论政事,其中一条就是:

十曰羽林虎贲,边方有事,暂可赴战,常戍宜遣蕃兵代之。[29]

“蕃兵”即从汉地民众中征发的步兵,服役期多为一年期,因其征发原则是成年男子每年需服一个月徭役,遂由十二丁各出绢一匹,补贴一丁服役一年。而职业化的拓跋骑兵称羽林或虎贲,区分自有来历:

世宗行考陟之法,雍表曰:“……武人本挽上格者为羽林,次格者为虎贲,下格者为直从。或累纪征戍,靡所不涉;或带甲连年,负重千里;或经战损伤;或年老衰竭。今试以本格,责其如初,有爽于先,退阶夺级。此便责以不衰,理未通也。……”[30]

这是世宗宣武帝时期之事,但元雍上表引用的是北魏惯例,用拉弓力量将士兵分为羽林、虎贲、直从三级。元雍上表提到这种考评涉及到“退阶夺级”,说明羽林、虎贲、直从都是享有正式品级待遇的职业军人,而非从普通民户中征发的一般士兵。由此也可以理解,北魏后期张彝父子要求将武人排除出吏部铨选的“清品”之列,引起“羽林、虎贲几将千人”烧毁其家。[31]因为羽林、虎贲不仅是职业军人,也是拓跋鲜卑的部族成员,自然不甘心其政治地位被剥夺。普通民众中征发的戍兵不会有这种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