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古代步兵军阵的战术特征与发展历程(第3/12页)

从东汉末开始,骑兵逐渐承担起冲击步兵军阵的任务,步兵精锐负责“陷阵”的现象开始减少,但从未消失。因为许多军队缺少战马和骑兵(特别是分裂时代的南方政权),而且步兵对地形适应性强,崎岖山地、丛林湖沼等不便骑兵奔驰的环境仍要靠步兵作战决胜。如西晋对东吴政权发起总攻时,东吴也派出一支军队渡江展开反冲击。吴军缺少骑兵,但他们有来自丹阳郡的精锐“刀楯”五千人(即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的战士),“号曰青巾兵,前后屡陷坚陈”,在与西晋淮南郡步兵决战时,“三冲不动”,即无法冲陷晋军阵列,遂失去控制开始溃退。晋军乘机展开进攻,“吴军以次土崩”,进入彻底溃败,这次反击遂宣告失败。[25]这是试图陷阵未成,反而遭遇惨败的例子。再如隋朝名将杨素,他每次作战都“先令一二百人赴敌”,如果成功“陷阵”则主力展开总攻;“如不能陷阵而还者”,则不管斩获敌首级多少一律处斩,同时再选二三百人展开下一轮陷阵。这种血腥的做法使得将士畏惧而“有必死之心,由是战无不胜”[26]。

当双方参战的军队实力相当,双方将士都富有作战经验,具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时,往往出现一时难以“陷阵”的局面,即使队列某些部分出现动摇、断裂,也会由后排或预备队迅速补上。如《纪效新书》交待与敌接战时的注意事项,在“胜负未分,前力已竭”时,主帅会击鼓,士兵闻鼓声后“第二层由前层空内间出,如图(即鸳鸯阵图)接应对敌”[27]。即由第二排士兵替换前排与敌交手作战。双方鏖战一段时间后,会因伤亡、疲惫和心理压力而撤出接战状态。但这种撤退并非不可收拾的溃败,而是在经历短暂休整、调整队列、补充兵员甚至饮食后再度接战。能够坚持到最后,保持阵列严密完整的一方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如前述曹操与吕布军的战斗,双方在一整天中连续作战,都未发生溃败,“自旦至日昳数十合,相持急”,显示了双方将士极高的军事素质和组织纪律性。再如东魏、西魏会战于洛阳城下,“是日置阵既大,首尾悬远,从旦至未,战数十合,氛雾四塞,莫能相知”,双方在大半天内军阵数十次接战,退而复整,且其间不止有步兵军阵的列队肉搏,还包含着骑兵部队的纵横冲杀,双方从统帅到普通士兵的战斗素养和承受的精神压力,未曾经历的人(包括当代所谓研究者)都是无法想象的。最终,西魏军一些部队间联络不畅,对战局发生误判而撤退,导致洛阳失守,东魏军取得胜利。[28]

队列的移动与军阵的变化

在实战中,由数十人的步兵小队列组成上千、上万人的大型军阵,军阵还要移动接敌及撤退。对于统帅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戚继光虽是明代人,与本书讨论的中古时代相隔较远,但戚继光时代的战争仍是以冷兵器为主,从中亦可归纳冷兵器战争的诸多特点。戚继光用很通俗明白的语言描述了编组军阵的困难:

若万众无行伍、营阵,可自何处立?一人入万众中,何处容足?即十人,某在前、某在后、某在左、某在右?若不素定而预习之,至入场之内,张呼:“我队在何处?”李呼:“我队在何处?”便是呼头目之名,得其所而从之,万口喧哗,可谓军纪乎?下营之时,或分而合,或合而分,俱交锋前后之事,可迟立询问“我分向何队、合向何队”乎?[29]

为了解决军阵的编组指挥问题,冷兵器时代有“旗鼓”指挥体系,即用大众可见的旗帜、可听的金鼓规定一整套信号系统,用来对部队发布进退及变阵指令。这在各家兵书中多有记载,《大唐卫公李靖兵法》和《纪效新书》言之尤详,秦陵兵马俑军阵中也有金鼓等指挥装备出土,本书暂不讨论。但即使有这套相沿已久的指挥体系,以及士兵们经常性的操练,但在一些场合仍难免出现统帅无法将军队编组成需要的队形,以至出现戚继光描述的那种一团混乱的局面。在西晋太康(280—289年)年间,晋武帝司马炎一次外出射猎,当傍晚准备返回时,就发生了禁卫士兵无法组成护卫队形“函”的问题。皇帝在马车上等待许久,天已经黑下来时,队列依旧混乱无法成行。都水使者陈勰曾经担任军官,熟悉军令指挥体系,司马炎命令他临时指挥编队,陈勰“举白兽幡指麾,须臾之间而函成”,获得皇帝的嘉奖。可见指挥队列编组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工作。[30]

对于统帅来说,通过旗、鼓命令指挥调度一支庞大的军队,是一件复杂的工作。但这种工作的困难之处,恰恰在于要将统帅意图变成对士兵们的最简单命令:行、驻、前、后、左、右。戚继光总结说,士兵大都是愚民,往往连方向都分不清楚,所以对他们只能以前后左右来命令,而不能用东南西北:“凡旗帜,制八方则色杂,而众目难辨。如以东南西北为名,则愚民一时迷失方向,即难认。惟前后左右属人之一身,但一人皆有前后左右,庶为易晓。”他读《史记》到“孙子教吴王宫嫔战”一篇不禁感叹—最简单的才是最实用的:

孙武子教宫嫔曰:汝“知而左右手、心、背乎?”呜呼!此教战之指南,此千载不传之秘文,此余独悟之妙也!揭以示人,尤为可惜。[31]

除了旗语和金鼓声音,个别情况下,统帅也会让声音宏亮的部下大喊发令,指挥军阵。[32]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发布一些稍复杂的指令,有些内容是旗语、金鼓系统无法表达的;但缺点则是容易为敌方获悉,且对个人依赖较强,所以只能是金鼓旗语的一种补充。

第二节 军阵的“非理性异动”

信息不畅与群体紧张造成的军阵异动

在军阵的队列中,最前列的士兵视野比较开阔,但大多数在队列后排的士兵,前后左右都是自己的战友,视野范围极为有限。北朝民歌《企喻歌》所唱就是军阵队列中士兵的这种感觉:“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鉾。”[33]士兵向前后左右顾盼时,看到的只有自己战友的一排排头盔和胸甲而已。这种情况下,士兵们的行、转、进、退,都要听从附近队列中基层军官的口令,基层军官则要关注统帅方向传来的旗鼓指令—如果他有匹马骑的话,视野会比徒步士兵稍好一些。如果基层军官也徒步站立在队列中,能了解的情况也就很有限了。

有时军阵已经列成许久,但一直没有与敌接战,文献记载中这种情况有持续大半天甚至整个白天的,士兵在队列中站立过久,难免受寒冷或酷热天气、便溺、饥渴等影响而产生严重不适。当军阵前列或侧翼已经与敌军接战搏杀时,队列之中的士兵可能还对战况进展一无所知。这种茫然感是队列中普通士兵的最大威胁,流言蜚语或者某些微小的变故,都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在队列中传扬开来,造成失控局面。我们可以将这种军阵中因歪曲、错误信息产生的变局,称作军阵的“非理性异动”。如东晋末丞相司马道子集结军队,准备迎战叛乱的殷仲堪、王恭等武装。当朝廷士兵们在长江边列阵时,军阵中一匹战马受惊跳跃,踩踏了身边的士兵,由此引发整个军阵的惶恐异动,许多士兵被拥挤到江水中淹死,“忽有惊马蹂藉军中,因而扰乱,赴江而死者甚众”[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