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汉匈战争与骑兵冲击战术的肇端(第3/6页)

据《史记·卫霍列传》,出击兵力为四将军“军各万骑”。可见诸路汉军全为骑兵。此时公孙贺的“轻车将军”或卫青的“车骑将军”都已经成了某种虚号,战车(轻车)已经完全退出战争舞台。关于此次出击的季节,《汉书·武帝纪》作“春”,《史记·匈奴传》作“秋”。根据《汉书·武帝纪》所载,这次出击是对匈奴春季入寇上谷的追击和报复,应当也是在春天。另外,卫青所部直指龙城,可能欲趁匈奴各族长在五月间大会龙城时一网打尽。但匈奴主力避开了卫青,致使其战果和损失都不大。李广、公孙敖两部则遇到匈奴主力,李广全军覆没,公孙敖损失七千骑兵。此次汉军失利形成的教训,就是应尽量集中使用骑兵兵力。以后汉军对匈奴的历次出击,主力部队都不少于三万骑。

汉武帝朝对匈奴的大规模骑兵出击约有十四次,基本都在春夏季发起进攻,每次攻势持续的时间都不长,基本不超过三个月,王莽时人严尤说:“前世伐胡,不过百日,非不欲久,势力不能”[22],即受限于能携带的粮秣数量。有时春季的出击未发现匈奴主力,会在夏季发起第二次出击。这种季节性打击对匈奴牧民破坏性极大,因为春季很多母畜处在怀孕临产阶段,避难逃亡会使大量母畜堕胎,对匈奴人的影响无异于汉地庄稼的绝收:

汉兵深入穷追二十余年,匈奴孕重堕殰,罢极苦之。

师古注曰:“孕重,怀任者也。堕,落也。殰,败也,音读。”[23]

颜师古对“殰”的解释未必正确,因为它可能是繁体“犢”(犊)的异写,“孕重堕犊”即牲畜因逃难奔跑而大量堕胎。军马一般是阉割的公马,所以主动出击的汉军无此困境。当然,刚度过严冬的马匹比较瘦弱,不适宜长途奔跑,汉军与匈奴都面临这个问题。但汉军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解决:农业社会的汉朝有便于储存的粮食,可以在出征前对战马进行集中喂养恢复体能。元狩四年(前119年)春,汉军准备远征漠北的单于主力,就采用了“粟马”的措施,《汉书·匈奴传》颜师古注曰:“以粟秣马也”,就是用未脱壳的小米喂马。为了这次规模空前的远征,汉军共“发十万骑,负私从马凡十四万匹”,成功捕获单于主力并予以击溃。[24]除了这些外围保障措施,汉军的胜利更来源于卫青、霍去病对骑兵战术的创新。

第三节 卫青、霍去病的骑兵战术革新:从骑射到冲击

如数十年前的晁错所说,匈奴骑兵“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在颠簸奔驰的马背上射箭是极高的技艺,需要经过多年经验才能练就。现代匈牙利马术师拉约什·考绍伊(Lajos Kassai)致力于恢复匈奴人的骑射技艺。他在练习无马镫骑马的初期极为痛苦,甚至因颠簸造成连续多日尿血。[25]匈奴人“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到壮年成长为骑射之士。汉军中只有少数投降的胡人,和李广这种世代生长在北方边郡、熟悉畜牧生活的人,才能在骑射方面与匈奴人比肩,但仅靠这些人是远远不够的。汉武帝于元光六年(前129年),第一次派大规模骑兵部队出击匈奴,但以惨败收场,四路共四万汉军损失近半,说明传统骑兵战术难以对抗匈奴。[26]

在后来的出击中,卫青迅速摸索出了新骑兵战术原则:不与匈奴人较量远距离骑射,而是把中原步兵惯用的正面冲锋战术移植过来,用肉搏战抵消掉匈奴人的骑射优势。

在稍早的中原战争中,已开始有骑兵冲击作战的尝试。如项羽垓下战败后,率骑士突围南逃,最后仅有二十八骑追随项羽,汉军五千骑兵紧追其后,将其合围,项羽等仍成功冲开了汉骑兵的包围。因为当时骑兵并不习惯正面短兵交战,但项羽此举也是鱼死网破的最后挣扎,并非当时惯例。最后他转战到吴江边,决心进行短兵肉搏时,还是“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终于自刎而死。[27]

汉初另一次骑兵突击的壮举是在汉景帝七国之乱时,灌夫决心为战死的父亲报仇,与数十名家奴骑马“被甲持戟……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灌夫事后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可见此次壮举是在吴“壁”即军营中,而非在两军正式列阵交战之时。他和十余名骑兵能够冲进敌军壁垒,大概是利用了吴军守门士兵的疏忽,营壁中的吴兵猝不及防,陷入混乱,灌夫的十余骑最后也只有两人返回。这种骑马而用短兵(戟)冲击敌军的行为,在当时几乎绝无仅有,所以灌夫“以此名闻天下”[28]。

卫青指挥的对匈奴战争,就是要推广这种原来比较少见的冲击战术。当然,匈奴人也未必愿意与汉军进行近战肉搏,[29]所以对于汉军指挥者来说,取胜关键正在于用奇袭切断匈奴军后路,缩小可供敌骑驰骋的战场范围,使其骑射优势无法发挥,从而迫使敌进入近距离肉搏战,这要靠汉军将领对战机的把握。从卫青、霍去病指挥的对匈奴战役看,他们成功抓住了运用冲击战术的时机。

战例一:在元朔五年(前124年)春,汉军对匈奴的第四次出击中,卫青带领的三万骑兵成功绕过匈奴人的前哨,乘夜间合围了匈奴右贤王所部,从而将匈奴人擅长的追逐骑射变成了短兵肉搏。右贤王带数百骑突围逃走,其余“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都被汉军俘获。[30]这是汉军以骑兵冲击战术对匈奴主力的首次胜利,卫青也因此被授予“大将军”之号。

战例二:元狩二年(前121年),霍去病指挥了对匈奴的第七次远征。此行汉军骑兵万人出陇西向西北,直指匈奴西道。史书未记载此战具体过程,但抄录了汉武帝嘉奖霍去病将士的诏书:“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31],这里“合短兵”明确指出霍去病采取的战术,是和匈奴短兵相接的白刃肉搏战,连用“杀”“斩”“诛”三个动词,也在宣扬汉军用的是短兵而非弓箭。在汉廷和汉军将士看来,这种短兵肉搏战显然比骑射更富于勇武精神。至此,中原骑兵已经超越了战国以来惯用的骑射战术,同时也具有了独立作战的战略职能。

战例三:汉军对匈奴最大的一次远征,在元狩四年(前119年),卫青、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出击,搜寻远在漠北的单于主力。匈奴人侦悉了汉军动向,单于决定乘其远来疲惫予以全歼。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决策:两军相遇后,卫青“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匈奴亦纵可万骑”,双方骑兵展开决战。当时已近黄昏,“会日且入,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两军在暗夜和风沙中展开混战,“时已昏,汉匈奴相纷挐,杀伤大当”。《史记正义》引《三苍解诂》云:“纷挐,相牵也。”即双方军队胶着混战,厮杀肉搏从马背打到了地面上。暗夜和近距离肉搏使匈奴人的骑射技艺无从发挥。第二天清晨汉军统计战果时,“捕斩首虏万余级”,单于则乘夜脱逃。[32]同时,霍去病所部与匈奴左贤王部遭遇,斩首更多达七万余级,但具体作战过程不详。匈奴此后几乎无力再侵犯汉朝边境,而汉军已完全掌握战争主动权,继续对匈奴进行远袭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