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列国的内斗(第3/31页)

尹公佗射术超群,驾车也是一把好手,道路又熟,追了一段路,便远远地看见卫献公的车了。尹公佗连抽了战马几鞭,将两车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一段,庾公差长弓在手,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扣在弓弦上,瞄准前车却又犹豫不决。

“师傅!”尹公佗催促道,“您再不射,昏君就逃脱了!”

庾公差眉头紧锁,仍是下不了决心。前面的公孙丁发现有追兵逼近,也将马鞭甩得震天价响,四匹战马发疯似的撒蹄子,将路上的泥土掀得四处飞溅。

“师傅!”尹公佗再次喊道。

庾公差长叹一声,弓弦响处,长箭出手。紧接着又搭上一支箭,前箭未至,后箭已发。

两支箭一前一后,全部钉在前车的旗杆上。卫献公吓得闭上眼睛惊叫不已。“主公休要惊慌!”公孙丁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若是有心射您,绝不会失手。”

卫献公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回头一瞄,果然后面的战车已经慢了下来,似乎已经放弃了追逐。

后面的战车完全停了下来。尹公佗疑惑地看着庾公差:“师傅,您这是违抗主人的命令,回去如何交差?”

“我的师傅在那辆车上,你叫我如何下得了手?”庾公差长叹一声,“回去吧,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

“他是您的师傅,不是我的师傅,我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主人的命令不可废,您如果不忍心杀他,就请您下车吧,我一个人去追。”尹公佗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尹公佗把孙林父的命令搬出来,庾公差也没办法反驳。所谓“士”的天职,难道不就是服从主人的命令吗?他默默地下车,对尹公佗说:“你要小心,我的老师比我还厉害。”

“您放心。”尹公佗一甩马鞭,又朝着前方追去。

卫献公刚松了口气,听到马蹄声,连忙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公孙丁,公孙丁,敌人又追上来啦!”

这次公孙丁也回头了,只见尹公佗一个人驾着战车越逼越近,而且正将缰绳系在车轼上,准备抽弓取箭。“您来驾车!”公孙丁顾不得细想,将手中的缰绳塞给卫献公,同时拿起自己的长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一箭。

尹公佗听到弓弦一响,情知不妙,想要躲时,那箭已经射穿自己的左臂。公孙丁大声喊道:“这是师公对你警告,你要是再追,就不是射你的手了。”尹公佗大吃一惊,忍痛勒住缰绳,眼睁睁地看着卫献公的战车越跑越远,消失在地平线上。

关于师、徒、徒孙三人的故事,史上还有另一个版本,讲述者是著名的儒家学者孟子。在孟子的笔下,事情是这样的:

郑国派子濯孺子侵略卫国,卫国派庾公之斯追击他。不巧在这个时候,子濯孺子病发,庾公之斯追上他之后就问:“您为什么不拿起弓来?”子濯孺子说:“今天疾病犯了,拿不起弓。”庾公之斯说:“我在尹公之佗那里学射箭,尹公之佗又是您的徒弟,我不忍心用您的本领加害于您。不过,今天的事情是公事,我不敢放弃!”于是抽出一支箭,去掉箭头,朝着子濯孺子射了一箭就回去了。

儒家追求秩序的稳定,以天、地、君、亲、师为尊。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常常出现所谓忠义不能两全的困境,也就是在国君、父母和老师之间进行取舍。这个故事中,子濯孺子要在忠于国君还是尊重祖师之间做一个选择。如果故事发生在西方,这就是一个“to be or not to be”的难题,足以令当事人发疯甚至自杀。但是在孟子的笔下,子濯孺子的抉择一点也不艰难,拔掉箭头,虚射一箭,就那么简单。不得不承认,中国人自古缺乏悲剧意识,是因为中国的哲人太狡猾,太善于自欺欺人。

回到正题。卫献公抵达齐国之后,原来走失的那些人也渐渐赶到那里跟他会合,其中有他的胞弟公子鱄(zhuān)和卫定公的夫人定姜。

侥幸逃过一劫的卫献公认为这一切都是祖宗在保佑他,命令祝宗(宗庙的管理人员)设好祭坛,摆上祭物,向祖宗表示感谢,同时向祖宗报告说他在这件事情上没有犯错误,责任全在孙林父身上。

定姜并非卫献公的生母,早在卫献公上台的时候就看不惯他的作为,现在看到他跪在一堆石头前念念有词,不觉又好气又好笑,说:“如果没有神灵,你告诉谁呢?如果有神灵,你就不可以对神灵撒谎。你明明有罪,为什么告诉神灵说无罪?你不和大臣商量国事却和小臣计议,这是第一条罪;孙林父和宁殖都是先君委任的辅佐你的重臣,你却轻视他们,这是第二条罪;我尽心尽力地侍奉先君,你却如同对待奴婢一样对待我,这是第三条罪。你呀,向祖宗汇报逃亡的事就行了,不要在祖宗面前狡辩说自己无罪!”

卫献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鲁襄公听说卫国发生了内乱,特意派大夫厚成叔前往帝丘慰问,卫国人派大夫大叔仪接待。

“听闻卫侯失去了社稷,流亡在外,寡君十分担心,特意派下臣前来,谨致慰问之意。”厚成叔说,“贵国有国君而不修仁德,有臣子而不敏于事;国君不宽厚,臣子也不尽职尽责,日积月累,现在终于酿成大祸,请问你们该如何收拾?”——这哪里是来慰问的,分明是来看笑话的!

“鲁侯的美意,我们心领了。但是对于大夫的说法,在下不敢苟同。”大叔仪说。

“哦?”厚成叔多少有些意外。

“事情闹成这样,是因为下臣们不敏于事,得罪了寡君。但是寡君并非不宽厚——恰恰相反,寡君就是因为宅心仁厚,不忍心将下臣依法严办,才抛弃了我们,远走他乡的。”大叔仪一本正经地说。

“原来是这样啊……”

“事实就是这样。”

厚成叔回到鲁国,遇到大夫臧孙纥。臧孙纥问起卫国的情况,厚成叔说:“卫侯还是很有希望回国的。有大叔仪这样的臣子居守国内,替他安抚百姓;又有公子鱄这样的兄弟跟着他流亡,帮助经营谋划,他能不卷土重来吗?”

鲁襄公打听到卫献公已经被齐国人安顿在莱地(齐国地名),便派臧孙纥前去慰问他。刚刚找到栖身之所的卫献公显然好了伤疤忘了痛,说起话来大大咧咧,根本没把臧孙纥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