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1492~1537

第十四章 皮耶罗·迪·洛伦佐·德·美第奇和费拉拉的修道士

“看吧!是上帝在领导这支军队”

22岁的皮耶罗完全没有他父亲那样的人格魅力。他身强体壮、行动敏捷,有一头浓密的淡棕色头发,长及肩膀,额前还垂着一缕刘海。皮耶罗的外貌并非毫无吸引力,但是他的性格和举止绝算不上讨人喜欢。他和洛伦佐一样冷酷无情,却没有洛伦佐的机智老练;他和洛伦佐一样对敌人睚眦必报,却不像洛伦佐一样对朋友永远忠诚。从他小时候写的书信中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任性骄躁的孩子。5岁时在给祖母的信中这样写道:“给我送点无花果来,因为我喜欢吃,而且我只要红色的那种;再给我送点带核的桃子和其他我喜欢的东西,你知道的,比如糖果和蛋糕之类的。”皮耶罗还让父亲给他买一只“世上最好的猎犬”;可是当猎犬送到他手上之后,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匹矮种马,还抱怨说:“你答应给我的矮种马我还没有收到,别人都笑话我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皮耶罗的脾气越来越火爆,举止也越来越狂妄自大。也许是为了避免被拿来与常被嫉妒但广受爱戴的父亲相比较;也许是因为他认为美第奇家族的地位已经稳固到可以完全不顾及支持者的意见,任其为所欲为。总之,皮耶罗对生意和公共事务不闻不问,把时间都花在户外游玩和诗歌创作上,就连他写的诗也不过是对洛伦佐生动风格的拙劣模仿而已。国家大事被交给他的秘书皮耶罗·多维齐·达·比别纳(Piero Dovizi da Bibbiena)处理,已经濒临瓦解的银行生意则全交给了那位其实不能胜任的叔祖父乔瓦尼·托尔纳博尼。皮耶罗在佛罗伦萨不得民心的窘境因妻子阿方西娜(Alfonsina)而更加恶化。这个奥尔西尼家族的女儿傲慢无礼、心胸狭窄,她将宁愿留在罗马与真正的贵族(nobilita)为伴的想法表露得十分明显,这让大多出身为乡野村夫的佛罗伦萨人尤其感到厌烦。

皮耶罗和两个堂兄之间的摩擦也是他在佛罗伦萨名声受损的原因之一。洛伦佐和乔瓦尼都是皮耶尔弗兰切斯科·迪·美第奇的儿子,都比皮耶罗年长,也更富有。洛伦佐在作为他们的监护人期间侵吞了部分本属于他们的遗产,所以他们并不掩饰对家族主要一支的怨恨,甚至不掩饰在下一次权力争斗时抛弃皮耶罗的打算。事实上,这样的争斗即将重现。早在几年前,一位来自费拉拉的口才出众、充满激情的多明我会苦行僧就已经用警示性的布道让聚集在大教堂里的会众们心中充满了羞愧、悔恨和恐惧。

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1452年出生于费拉拉,从小在祖父的教育下长大。他的祖父是一位医生,来自帕多瓦,在温泉治病的疗效功用方面是公认的专家,也是长期大量饮酒有助于长寿这一理论的支持者。祖父依靠理论和名望赢得了在费拉拉宫廷里担任公爵御用医师的肥差,他的儿子在他去世后继任了这一职位。不过,他的孙子对宫廷生活就不那么憧憬了,只去了一次公爵的城堡之后就发誓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了。吉罗拉莫是一个内向的男孩儿,阴郁、苍白、沉默寡言,热衷于创作忧郁的诗歌,用鲁特琴弹奏忧伤的、近似挽歌的乐曲以及研究圣经经文。据说在他爱上拉奥达米娅·斯特罗齐(Laodamia Strozzi)之后,行为举止变得更加消沉沮丧,因为这位佛罗伦萨流放者的女儿傲慢地拒绝了他的求爱;不过吉罗拉莫一直坚称自己从来没想要娶她。他后来的生活则遵行了最严格的禁欲主义。除了布道的时候,他几乎从不和任何女性说话;他吃得很少,更是坚决不会品尝祖父收藏的大量烈酒;他穿的衣服都很破旧且打着补丁;他睡觉的床也不过是一块铺了一层稻草的木板。

1475年的某个宗教节日当天,吉罗拉莫一声不响地离开了父亲的家,到博洛尼亚的圣多梅尼科修道院做了一名见习教士,在那里一待就是七年。他给父亲写信解释自己的突然出走:

你需要感谢上帝的比你要向上帝抱怨的多。因为上帝赐给你一个儿子,并且选定他成为自己的战士。能有一个作为耶稣基督的骑士的儿子难道不是莫大的恩典吗?……我再也不能忍受漫不经心的意大利人的所有恶行了……我也是血肉之躯,所以我要用全部的力量来抵制与理智相违背的身体本能,这样才能避免被恶魔附身。

为了帮助别人战胜恶魔,萨沃纳罗拉被博洛尼亚的多明我会派往意大利各地传教,包括费拉拉、布雷西亚(Brescia)、热那亚以及托斯卡纳和伦巴第的各个城镇。1481年,他被任命为圣马可修道院的诵经员来到佛罗伦萨,并受邀到圣洛伦佐教堂做四旬斋节布道。1489年,他在佛罗伦萨的圣马可修道院安定了下来。

一开始,他根本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布道者。在后来号称能用布道感动“整个意大利”的日子里,他承认了在最初的几年里,他连“一只母鸡都感动不了”。根据吉诺齐(Ginozzi)的记述:“他的动作和发音都让人不舒服,留下来听他布道的人都是妇女和孩子,而且不超过25人。他非常沮丧,甚至想过要彻底放弃布道的工作。”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讲道时语调僵硬、动作笨拙,更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难以给人留下好感的人。吉罗拉莫身材瘦小,样貌丑陋,有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和肥厚的嘴唇,唯一能体现出他非凡性格的就是浓眉下的一双绿眸,目光炯炯有神,甚至“有时会放出红光”。

当时大多数佛罗伦萨人更倾向去听奥古斯丁修会的教士马里亚诺(Fra Mariano)所做的更优雅、更有文化、更精炼的布道,连洛伦佐都依他的要求在圣加洛门外修建了一座修道院。然而萨沃纳罗拉这个笨拙的多明我会教士渐渐也赢得了一批坚定的支持者,因为略过所有的缺点,人们开始感受到他布道中精彩的内容、满满的激情和迫切的真诚。到1491年,来听他布道的会众人数大幅增长,以至于圣马可教堂都容纳不下了,所以当年的四旬斋节布道是在大教堂里进行的。

这些布道在佛罗伦萨引起了轰动。萨沃纳罗拉甚至开始认为自己是上帝选定的先知,他的话都是受神灵启示的,质疑他就是质疑上帝的智慧。按照他的说法:“不是我本人在传教,而是上帝通过我在布道。”在长时间的斋戒和冥想之后,他还会被赐予关于未来的景象。他知道教会将受到斥责与摈弃,但是能够浴火重生,而且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现实。他还知道如果意大利人——尤其是佛罗伦萨人——不改进他们的处事方式,将会受到极其可怕的惩罚。只有回归基督教会最初的简朴才能拯救他们。人们必须抛弃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这两个人肯定已经坠入地狱永劫不复;人们还必须抛弃腐蚀他们灵魂的奢华和物欲;禁止赌博、纸牌游戏以及荒淫放荡的狂欢节和赛马节,更不用说华服、熏香和粉黛;人们还要把囤积的钱财捐赠给穷人;把那些邪恶的油画全都涂抹遮盖,因为画家甚至“把圣母玛丽亚也描画得如娼妓一般”;人们还要严惩卖淫之人,她们只是长着眼睛的行尸走肉,至于鸡奸者则应该被活活烧死;对于政治机构也要进行改革,科西莫宣称国家不应受制于祈祷和经文是大错特错的,因为除此之外,根本没有治理好国家的其他方法。萨沃纳罗拉在大教堂的神坛上向众人宣告:“首先你要顺从上帝之法,因为没有哪部好的法律不是遵循这永恒之法的。”佛罗伦萨人为了一个暴君描画给他们的景象而放弃了自己古老的自由。他们必须重新构建一部宪法。“我认为威尼斯人的宪法是最好的宪法,你们可以效仿他们的宪法,但是要抛弃其中不好的部分,比如总督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