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拉文纳的怪物(第2/3页)

米开朗琪罗在这幅画里的前缩法运用得如此出色,不由让人想起一个有趣的问题。他曾说艺术家应“眼中有圆规”,[8]也就是说画家必须光靠直觉就能安排妥当画中元素的远近关系,而不必借助机械工具。眼中有圆规的最佳范例当属吉兰达约,他对罗马的古圆形剧场和水道桥所画的素描,未用到任何测量工具,却精准无比,令后来的艺术家大为震惊。但并非每个人都有幸拥有这过人的天赋,就连讲究一切唯心的米开朗琪罗,可能也借助人造工具画成了拱顶上的前缩人像(如这里所说的上帝)。在这之前,当然还有艺术家设计或使用了透视法工具。一四三○年代,阿尔贝蒂发明了他所谓的纱幕(veil),以协助画家作画。纱幕是由线交叉织成的网状物,摊开紧绷在画框上,以创造出由无数正方格构成的格网。艺术家透过格网研究被画物,将格网上的线条依样画在纸上作为依据,然后将透过格网所见到的人或物依样画在同一张纸上。[9]

达·芬奇和德国画家兼雕刻家阿尔布雷特·丢勒(Albrecht Dürer)都设计了类似的辅助工具素描,达·芬奇很可能用了这种工具素描。丢勒认为这些工具有助于创造高度前缩的人体。米开朗琪罗画里上帝飞向观者的神奇效果,大概也是借助了这类工具。而如果他真的借助了这类工具,想必他在为顶棚最后几幅湿壁画构图时使用得更为频繁,因为他的前缩技法在这些画里将有更多的体现。

这时候,米开朗琪罗似乎未过度担心罗马动荡不安的政局,或者最起码为了让父亲放心,他写回佛罗伦萨的家书中刻意轻描淡写了周遭情势。“至于罗马的局势,一直有些疑惧的气氛,如今的确还有,但并不严重。情势可望平静,希望天降恩典让情势这么发展。”[10]

但情势不但未平静,不久后反倒变得更为危险。率军往南不断推进的迦斯东·德·富瓦,四月初停下脚步,与阿方索·德·埃斯特合力围攻拉文纳。拉文纳是神圣同盟军火库所在地,无论如何都必须守住。因此,卡多纳及其长矛轻骑兵部队向法军进攻,在距拉文纳城门约三公里处交锋。

据马基雅维利的描述,意大利的战斗是“始之以无惧,继之以无险,终之以无伤亡”。[11]例如他说昂加利之役(达·芬奇那幅流产湿壁画的主题)只有一名士兵死亡,且这名士兵还是因坠马被踩死。[12]同样,费德里戈·达·蒙特费尔特罗有次奉教皇庇护二世之命带兵远征,结果只捕获了两万只鸡。但马基雅维利眼中的意大利不流血战斗,却被一五一二年四月十一日复活节星期日那天拉文纳城外的战斗所戳破。

按照传统,碰上星期日,军队既不作战也不调防,复活节星期日更是要谨遵这项传统。但情势迫使迦斯东·德·富瓦不得不甩掉传统。他和阿方索·德·埃斯特围攻拉文纳已有数日,到受难节(复活节前的星期五)那天,阿方索的火炮(这时“朱莉雅”已加入)已击破该城南墙。隔天,卡多纳率领的增援部队抵达,协助守城。他们沿着隆科河推进,在距法国阵地一英里处挖壕沟固守。卡多纳想学迦斯东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围城的法军,溜进城内。但迦斯东另有计策。鉴于己方粮秣渐少,他必须尽速破城,结束战事,以免功亏一篑。复活节星期日降临,他立即下令阿方索和自己的炮兵部队,将目标由残破不堪的拉文纳城墙转向敌军营地。接下来,套用某作家的话,爆发了“战场上前所未见的最猛烈的炮击”。[13]

当时野战炮的炮轰通常为时甚短,在肉搏战展开前,给敌方造成的损伤甚微。但拉文纳一役不然,阿方索率领的炮兵持续轰击了三个小时,伤亡之惨重因而前所未有。两军往前推进准备肉搏时,阿方索率领炮兵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越平原,绕过西班牙军侧翼,抵达他们营地的后方(当时战场上前所未见的包围战术),然后开炮,以炮火分开西班牙骑兵和后卫。佛罗伦萨驻西班牙使节写道:“每发一颗炮弹,就在紧密的士兵阵列上划出一道口子,盔甲、头颅、断脚残臂腾空飞过,景象真是可怕。”[14]

面对如此致命的炮击和高伤亡率,卡多纳部队终于乱了阵脚,往前冲向开阔战场与法军交战。肉搏战一开打,阿方索就丢下火炮,纠集一队骑兵,向西班牙步兵攻击。西班牙人见大势已去,无心恋战,纷纷往隆科河岸逃去。两三千人,包括卡多纳,顺利逃到河边,然后朝佛利方向迅速撤退。但更多人没这么幸运,下午四时战斗结束时,战场上躺了一万两千具尸体,其中九千具是教皇花钱请来的西班牙雇佣兵,拉文纳之役因此成为意大利史上最惨烈的战役之一。

隔天,阿里奥斯托走访了战场。后来他在《疯狂奥兰多》里描述到大地被染成红色,壕沟里“布满人的血污”。[15]拉文纳之役象征剑与骑士精神构成的浪漫世界,他那描写大无畏骑士、英勇行径、美丽姑娘的传奇故事里的世界,就此戛然而止。现代战争的毁灭性之大令阿里奥斯托惊骇不已(讽刺的是这场毁灭源自他的赞助者的火炮),因而在诗中他通过笔下骑士主人公奥兰多之口,痛骂世上的第一门火炮是邪恶的发明,并将它丢入大海深处。但即使是阿里奥斯托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也认识到历史进程不可能回头。他写道,这个“邪恶透顶的新发明”躺在海底数百英寻深处许多年,最后有人用巫术将它捞上岸。这位诗人悲痛地预测道,还有更多勇士注定要葬身在“已带给全世界、特别是意大利创痛”的战争中。[16]在他眼中,阿方索·德·埃斯特虽然英勇盖世,拉文纳之役却没有真正的赢家。


[1] 尼科里(Ottavia Niccoli):《十六世纪初罗马上层和下层人士的预言文化》,第217~218页。

[2] 圭恰尔迪尼:《意大利史》,第250页。

[3] 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派驻罗马的使节格罗西诺(Grossino),记述了这次巡视。参见鲁齐奥(Alessandro Luzio)的《伊莎贝拉·德·埃斯特面对朱里奥二世》(“Isabella d’Este di fronte a Giulio II”),《伦巴第历史汇编》(Archivio storico lombardo)第四系列(1912),第70页。

[4]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64页。

[5]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67页。

[6] 孔迪维和瓦萨里在此有意见分歧。孔迪维认为该画描绘第五日的“创造”场景,呈现“鱼的创造”,瓦萨里却认为是第三天“分开陆与水”的场景。

[7] 瓦萨里:《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列传》,第二卷,第6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