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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如前所述,当各自由政党的优势在大萧条期间纷纷崩溃之际,资产阶级政治也变得更为复杂、分化。在英国,从前的自由主义者转趋保守;在德国,自由主义分化式微;在比利时和奥地利,它的支持者转向左派和右派。所谓“自由主义者”究竟是代表什么?或者,甚至在这些情形下的“自由主义者”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必须是思想上或政治上的自由主义者吗?毕竟,20世纪时,在大多数国家中,典型的企业和专业阶级成员,往往公然站在政治中心的右方,而且,在他们的下面,还有人数日增的新兴中层和下层中产阶级。这些人对公然反对自由主义的右翼,具有发自内心的亲近感。

旧有的集体认同逐渐削弱的情形,又因两个越来越迫切的问题而显得更为明显。这两个问题是:民族主义——帝国主义(参见第三章和第六章)和战争。在此之前,自由资产阶级并不热衷于帝国征服,虽然(矛盾的是)其知识分子应该对治理印度这个最大的帝国主义财产的方法负责(参见《革命的年代》第八章第4节)。资产阶级虽然可以让帝国的扩张和自由主义取得协调,但是往往无法使它们融洽一致。关于征服,最激烈的鼓吹者通常更为右倾。另一方面,信奉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在原则上既不反对民族主义也不反对战争。然而,他们向来只不过把“国家”(包括他们自己的国家在内)视为演化的一个临时阶段,这个演化将朝向一个真正的全球性社会和文明。他们对那些在他们看来显然无生活能力之弱小民族的独立要求,抱有怀疑态度。至于战争,虽然有时是必要的,但是应该予以避免,战争只能在信奉军国主义的贵族和不文明的人群中引起热切的情绪。俾斯麦那句切合实际的名言,即德国的问题只能以“铁和血”来解决,其用意便在于恐吓19世纪中叶信仰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民众。而到了19世纪60年代,它也果然达到了这个目的。

显然,在这个帝国纷建、民族国家主义扩张和战争日渐迫近的时代,这些情操已经不再切合世界的政治实况。一个人如果曾在20世纪重述那些在19世纪60年代,乃至19世纪80年代被认为是资产阶级普遍经验的常识,那么到了1910年时,他会发现上述常识已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萧伯纳(Bernard Shaw)的戏剧,在1900年后便因这样的冲突而得到一些喜剧效果]。[40] 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可以预期:现实取向的中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多半会对其自身的立场动摇采取迂回曲折、避重就轻的解释,要不便是保持缄默。事实上,这正是英国自由党政府首脑所采用的办法,他们一面答应让英国参战,一面又假装不答应。但是我们看到的还不止于此。

当资产阶级的欧洲在越来越舒适的物质生活中走向灾难时,我们观察到一个资产阶级的奇异现象,或者至少是在其大部分年轻人和知识分子中间的奇异现象。他们心甘情愿地,甚至热切地跃进地狱。我们都知道那些像坠入情网般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而欢呼的年轻男子。(1914年前,未来年轻女子的那种好斗性,还不容易看出来。)一位平常极其理性的费边社会主义者和剑桥使徒——诗人鲁珀特·布鲁克(Rupert Brooke)——写道:“感谢上帝让我们生活在这一刻。”意大利未来派作家马里内蒂(Marinetti)写道:“只有战争知道如何使智力回春、加速和敏锐,使神经更愉快、更活泼,使我们从每日背负的重压下解放,使生命添加滋味,使白痴具有才能。”一位法国学生写道:“在军营的生活和炮火之下,我们将体验到我们内在法国力量的最大迸发。”[41] 但是,很多较年长的知识分子——他们之中有的命长到懂得懊悔的时候,也将以欣喜和骄傲的宣言迎接战争。在1914年之前的许多年,已有人观察到欧洲人弃绝和平、理性和进步的理想,而追求狂暴、本能和激烈的发展。有一部研究那个时期英国历史的重要著作,便把其书名定为“自由主义英国的离奇死亡”。

我们可以将这个书名延伸到整个西欧。在他们新近收获的物质享受中,欧洲中产阶级却感到浑身不自在(虽然当时新世界的商人还没有这样)。他们已丧失了他们的历史使命。那些无条件地衷心赞颂理性、科学、教育、启蒙运动、自由、民主和人类进步——这些资产阶级一度骄傲显示的事物——的歌曲,如今只能出自那些思想结构属于过去那个时代、跟不上新潮流的人。在其1908年发表的《进步的幻象》(The Illusions of Progress )一书中,才华横溢而又富反叛性的思想怪杰索雷尔,就针对工人阶级而非资产阶级做出此警告。知识分子、年轻人和资产阶级政客,在瞻前顾后之余,仍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或将是为了最好的未来。然而,欧洲上等和中等阶级的一个重要部分,却保持了对未来进步的坚定不移的信念,因为这个信念是以他们最近处境的惊人改进为基础的。这一部分包括妇女,尤其是1860年后出生的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