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3/4页)

依附性地区对主宰它的世界又有什么反作用呢?自从16世纪起,异国经验便是欧洲扩张的一项副产品,不过,启蒙时代的哲学观察家,往往将欧洲和欧洲殖民者以外的奇异国度视为欧洲文明的道德测量器。拥有高度文明的异国,可反映出西方制度的缺点——如孟德斯鸠(Montesquieu)的《波斯人信札》(Persian Letters )所言——而尚未受文明干扰的异族,则往往被视为高尚的野蛮人,其自然而且令人钦慕的举止正说明了文明社会的腐化。19世纪的新奇之处,是欧洲人越来越认为非欧洲人及其社会卑下、不可取、薄弱、落后,甚至幼稚。它们应该是被征服的对象,至少应该是必须接受真正文明教化的对象,而代表这个唯一的真正文明的,是商人、传教士和一队队携带枪炮、烈酒的武装士兵。在某种意义上,非西方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在这个唯有靠武力和军事科技才能生存的时代,显然不太具有力量。堂皇壮丽的北京城,可曾阻止西方野蛮人不止一次的焚烧抢掠?式微中的莫卧儿帝国首都,一个在萨蒂亚吉特·雷伊(Satyajit Ray)的《棋手》(The Chessplayer )中显得如此美丽的城市,又何曾抵抗住英国人的进攻?对于一般欧洲人而言,这些地方已成为他们轻视的对象。他们所喜欢的只是战士,最好是那些可以招募进殖民地军队的战士[锡克教徒、廓尔喀人、柏柏尔人(Berber)、阿富汗人、贝都因人(Bedouin)]。奥斯曼帝国赢得了勉强的敬意,因为它虽然已趋没落,却还拥有足以抵抗欧洲军队的步兵。当日本开始不断在战场上赢得胜利之后,它才逐渐被欧洲人平等视之。

然而,也就是这种紧密的全球交通网络,这种可以轻易踏上外国土地的情形,直接或间接地加强了西方世界和异国世界的冲突和交融。真正认识到这两点并加以思考的人并不多,虽然在帝国主义时期确有增加,因为有些作家刻意使自己成为这两个世界的中间人,他们包括以航海为业的知识分子[比如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和最伟大的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士兵和行政官员[比如东方通路易·马西农(Louis Massignon)],或殖民地的新闻从业者[比如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不过,异国事物已日渐成为日常教育的一部分:在卡尔·梅(Karl May,1842—1912)那些深受欢迎的青少年小说中,想象中的德国主角漫游于美国的蛮荒西部和信奉伊斯兰教的东方世界,有时也溜进黑色非洲和拉丁美洲;惊险小说的恶棍中,已出现了不可思议但权力无边的东方人,如萨克斯·罗默(Sax Rohmer)小说中的傅满洲博士(Dr. Fu Manchu);英国男孩所读的廉价杂志故事中,也塑造了一个富有的印度人,他操着大家想象中的那种奇怪的半吊子英语。它甚至已成为日常经验当中一个偶然但可预料到的部分:野牛比尔(Buffalo Bill)的“蛮荒西部”(Wild West)表演,以其充满异国情调的牛仔和印第安人,于1887年后征服了欧洲,而在越来越考究的“殖民地村落”或伟大的万国博览会中,也可看到这类展览。不论其原意为何,这些奇异世界的剪影都不是纪录片式的,而是意识形态的,一般而言都加强了“文明人”对“原始人”的优越感。它们之所以充满帝国主义的偏颇,乃是由于——如康拉德的小说所示——异国世界与人们日常生活的联结,主要是通过西方对第三世界的正式或非正式渗透。从实际的帝国经验当中借来的日常用语,多半都用在负面事物上。意大利工人把破坏罢工者称为“crumiri”(北非某个部落语);意大利政客将南方的投票部队唤作“ascari”(殖民地原住民军队);“caciques”原本是西班牙南美帝国的印第安酋长,在欧洲则成了政治头子的同义词;“caids”(北非原住民酋长)指的是法国的帮派头目。

但是,这类异国经验也有比较正面的地方。部分好思考的行政官员和士兵(商人对这类事情没什么兴趣),开始认真探究他们自己的社会与他们所统治的社会之间的差异。他们也对此进行了许多杰出的学术研究(尤其是在印度帝国),并改变了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这项成就大半是殖民地统治,或有助于殖民地统治的副产品,而且大半无疑是基于对西方知识优越于一切的坚定感和自信感。宗教这个领域或许是一个例外,对于公平的观察者而言,美以美教派是否比佛教高明,他们并不十分肯定。帝国主义也使西方人对来自东方(或自称来自东方)的精神事物兴趣大增,有时还进而信仰。[20] 尽管后殖民理论对这种认知多有批评,我们仍不应将西方学术中的这一支简单贬为对非欧洲文化的傲慢毁谤。至少,它们当中最好的那部分是相当看重非欧洲文化的,认为它们应予以尊敬,并从中获取教益。在艺术领域,尤其是在视觉艺术领域,西方先锋派对非西方文化是一视同仁的。事实上,在这一时期,他们大致是受到非西方文化的启发。这种情形不仅见于代表精粹文明的异国艺术(如日本艺术,日本艺术对法国画家的影响非常明显),也见于那些被视为“原始的”异国艺术,尤其是非洲和大洋洲艺术。无疑,它们的“原始风味”是它们的主要吸引力,但我们无法否认,20世纪早期的前卫人士教会了欧洲人把这样的作品视为艺术品(往往是伟大的艺术品),教导他们只看其艺术本身,而不论其出处为何。

帝国主义的最后一方面也必须一提,亦即:它对宗主国统治阶级和中产阶级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帝国主义使这两个阶级的胜利变得更戏剧化,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它们办不到的。一小撮主要位于西北欧的国家,主宰了全球。使拉丁民族以及斯拉夫民族愤愤不平的是:有些帝国主义者甚至喜欢强调条顿(Teuton)民族以及尤其是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特殊征伐功绩。这两个民族之间虽然不乏敌对竞争,然而据说却是具有亲密关系的,这一点可从希特勒对英国的不情愿的敬意中得到证明。这些国家的少数上层和中产阶级——官员、行政人员、商人、工程师——有效地行使着支配权。1890年前后,6 000多一点儿的英国官员,在7万多一点儿的欧洲士兵协助下,统治了几乎3亿印度人。欧洲士兵和为数多得多的原住民军队一样,只是听取命令的佣兵,而且是不成比例地由较古老的本土殖民地军队——爱尔兰人——中抽调组成的。这是一个极端的情形,但绝非不普遍。绝对的优越性莫此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