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与控制

要想细致地考察它们在1800年之后的发展,就需要对于整个时代进行一番全面的描述:因为正如此前几个世纪,这一时期性观念的演化反映了文化整体特征的嬗变。我在此的目标则更为谨慎。现代的性史研究很少考虑1800年之前的世界,而它们对于19和20世纪之特征的描述又莫衷一是——近期一部权威的维多利亚时代风俗史,论证了19世纪私人生活中的感官享受,而另一本著作则强调当时普遍的“反感官享受”。1本书最后的结语部分正是要解释,现代的性世界中最显著的特征与矛盾是如何由书中所描述的历史进程所导出的。

基本而言,1800年之后的性观念沿着两条相反的路径演化。一方面,我们可以发现社会对于各种形式之性行为的控制仍在持续,甚至更为加剧。虽然公共惩罚的机制大体上被弃置,但其理想仍然留存。从某种程度上说,正如我们所见,它蕴藏于全新的启蒙思维方式之中,这种思维方式并未抛弃正当与不正当之性行为的区分,只不过重新对此定义。在18世纪,中等与上等阶层异性恋的男性,享有着越来越大的“自然的”性自由,而与此同时,被定义为“不自然的”或反社会的性行为,则遭受着日益严厉的压制。在19世纪,性科学的话语开始占据权威地位,但它们也往往被用来论证女性欲望、同性恋或底层的性自由之不堪。类似于“社会净化”的理想,在女权主义以及其他延伸至20世纪的进步论意识形态中居于核心地位。现代的思维方式未必会带来更大的自由,至少并非对所有人皆然。

无论如何,所有人也并非都认同此种思维方式。1800年前后的数十年间,出现了一股激烈抵制启蒙运动所谓之放纵原则与实践的热潮。其原因有多种,绝不仅仅在于反感纵欲。最显著的原因就是当时纷至沓来的政治危机,首先是英国失去了北美殖民地,继之而来的是法国大革命带来的令人恐惧的大灾难,而其顶峰则是英国的旧制度为了存续,与国内外激进主义所展开的绝望战争。这一时期同样令人不安的还有空前的人口与经济变局:人口进一步激增(从1700年的约五百万人增至19世纪50年代的约两千万人),工商业经济一日千里,都市生活迅猛扩张,大面积贫困比比皆是。

在这一国力衰落与社会动荡的背景之下,宗教信仰与社会保守主义的重要性开始广泛地被重新确认:只有返回根基,国家才能归于正途。这一观念部分激发了当时席卷英国与北美的宗教复兴热潮,以及思想界的反启蒙趋势。基督教与保守派评论家常将性自由的泛滥视为一种更广泛的文化病症的核心表征,而重申道德原则就成为了文化复兴的第一要务。“对于堕落、放荡与邪恶之时代的描述,没有什么”比为婚外性行为辩解显得更典型,保皇党作家约翰·鲍尔斯在1800年强调,但“这一描述不幸适用于我们的时代,无法找到比这更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人类之极端与普遍的堕落”。大约同一时期,善于制造恐慌的《反雅各宾评论》警告道,在普通人中间,

其本性之放荡,自身是如此可憎,后果又是如此可怕,对于个体与社会皆如此,但它在近些年内不断膨胀,已经达到了几乎难以置信的程度。下层社会中的通奸与姘居满目皆是,而这些罪人很少做礼拜,极少被惩罚,以致更化的希望简直遥遥无期——我们怎能期盼一个民众如此堕落的国家可以繁荣强盛!

此类观点早在18世纪中期就催生出早期的循道卫理运动:其创始人约翰·卫斯理正是18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复建的伦敦易俗会的主要支持者之一。从18世纪80年代起,因为福音复兴运动在英国国教内部获得了确立,它引发了一场更加有力、深入与持久的国家道德改革运动。这同样是废除奴隶贸易运动之领袖威廉·威尔伯福斯的一项终身志业,他在其中感受到了神意的召唤。他在1787年的日记中写道,“全能的上帝在我面前设定了两个重大的目标,抑制奴隶贸易与移风易俗”,而在其灵魂觉醒后不久,就立即投入工作,并且一往无前。从这股保守潮流之中,产生出再教育底层人群的主日学校运动(始于18世纪80年代)这类慈善举措,与更具惩戒意味的惩恶会,以及对于上层社会放荡风习的不断抨击。支持这一切的是一股重新确立正统基督教价值与准则的宣传热潮,例如由此运动的主要出版家汉娜·摩尔为圣教书会所大量制作的售价低廉的教化手册。

你看过玛丽·沃尔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权论》吗?1792年霍勒斯·沃波尔向摩尔夫人戏问道。当然没有,她答道:“这个标题包含着某些虚妄与荒谬的东西。”但当她阅读沃尔斯通克拉夫特的遗作小说《玛丽亚》后,她对其中所宣扬的当代婚姻法有失正义及“通奸正当”的观点大发雷霆。“让我们感到安慰的是,”她告诉自己的读者,“这种邪恶的原则尚未在生活中大行其道,是非对错的区分依然清晰而明确”——每个人都有责任守护它们。正是在此种语境之下,牧师罗伯特·马尔萨斯撰写了有关人口问题之极为保守且影响深远的大量著作。在正统与官方的评论者眼中,他的理论似乎提供了一种科学化的无可辩驳的证据,以此证明如果没有“道德约束”(即只允许婚内性行为),人口灾难与国家衰退在所难免。

所有这一切趋势的最终后果可以通过18世纪晚期与19世纪英裔美国社会道德基调的变化清晰显现出来。在19世纪20年代,大多数评论家都认为,近几十年来社会风气日趋良善,性乱之风得到了遏制(尽管这种风习是仅被限制于地下,抑或确实有所减弱,他们对此莫衷一是)。1837年维多利亚女王的登基即位被视为强化了这一趋势,而非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如今许多历史学家都同意此种“维多利亚时代”严格约束性自由与抑制各种感官享受的朝纲一直延续至1901年——事实上,其作为西方性文化的典型特征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此种观点如此盛行,以至于婚姻内部的性关系也发生了悄然改变。例如在1800年至1920年,大多数西方国家的分娩率降低了50%或更多。这是一个持久的变化,并且它看上去并非主要由任何生育控制的措施所造成,而是由于各种性节制的方法广泛应用于关系稳定的男女——禁欲、限制做爱、体外射精(只有从20世纪中叶开始,人工避孕手段才开始逐渐兴起,到现在已成为主流,这提供了更大的性自由,同时不会让生育率攀升)。

这种对于戒律的重新强调有个关键组成部分,即对于女人的去性欲化。本书曾试图解释这一趋势在18世纪的发端,但其全面发展则要等到19和20世纪。对于所有阶层的女性而言,性无知与性被动都逐渐被视作妇道尊严与异性恋爱的关键要素。这不仅是一种男性特有的理想,多数女性自身对此深为认同,并以这种标准看待他人。这也不仅仅适用于处女。正如最近有关20世纪之性生活的口述史所生动表明的,即使女性在夫妻生活中变得主动时,依然认同这一原则——而这作为一种轨范,一直持续至20世纪晚期。男人则相反,他应当采取主动,通晓性事,并懂得好女人并非一定很享受性爱。这种双重标准在公开场合随处可见,并且毫无掩饰。直到1991年,英国法律才正式确认了婚内强奸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