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的背面(第2/3页)

薛涛才高色艳年纪轻轻时,确也曾过了几年“门前车马半诸侯”的生活。然那一种生活,是才子们和士大夫官僚们出于满足自己的虚荣和娱乐而恩赐给她的,一时地有点儿像《日出》里的陈白露的生活,也有点儿像《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的生活。不像她们的,是薛涛这一位才华横溢的女诗人自己,诗使薛涛的女人品位远远高于她们。

与薛涛有过芳笺互赠、诗文唱和关系的唐代官僚士大夫、名流雅士,不少于二十余人。如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度、张籍、杜牧、刘禹锡等。

但今人从他们的诗篇诗集中,是较难发现与薛涛之关系的佐证的,因为他们无论谁都要力求在诗的史中护自己的清名。尽管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他们并不在乎什么清名不清名的,官也要当,诗也要作,妓也要狎……

与薛涛相比,鱼玄机的下场似乎更是一种“孽数”。玄机亦本良家女子,唐都长安人氏。自幼天资聪慧,喜爱读诗,及十五六岁,嫁作李亿妾。“大妇妒不能容,送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在京中时与温庭筠等诸名士往还颇密。”其诗《赠邻女》,作于被员外李亿抛弃之后: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从此,觅“有心郎”,乃成玄机人生第一大愿。既然心系此愿,自是难以久居道观。正是——“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临枕之欢”。于是离观,由女道士而“女冠”。所谓“女冠”,亦近艺,只不过名分上略高一等。她大部分诗中,皆流露对真爱之渴望,对“有心郎”之慕求的主动性格。修辞有时含蓄,有时热烈,浪漫且坦率。是啊,对于一位是“女冠”的才女,还有比“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这等大胆自白更坦率的吗?

然虽广交名人、雅士、才子,于他们中真爱终不可得,也终未遇见过什么“有心郎”。倒是一次次地、白白地将满心怀的缠绵激情和热烈之恋空抛空撒,换得的只不过是他们的逢场作戏对她的打击。

有次,一位与之要好的男客来访,她不在家。回来时婢女绿翘告诉了她,她反疑心婢女与客人有染,严加笞审,至使婢女气绝身亡。

此时的才女鱼玄机,因一番番深爱无果,其实心理已经有几分失常。事发,问斩,年不足三十。

悲也夫绿翘之惨死!

骇也夫玄机之猜祸!

《全唐诗》纳其诗四十八首,仅次于薛涛,几乎首首皆佳,诗才不让薛涛。

更可悲的是,生前虽与温庭筠情诗唱和频繁,《全唐诗》所载温庭筠全部诗中,却不见一首温回赠她的诗。而其诗中“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句,成了才子与“女冠”之亲密接触的大讽刺。

在诗才方面,与薛涛、鱼玄机三璧互映者,当然便是李冶了。她“美姿容,善雅谑,喜丝弦,工格律。生性浪漫,后出家为女道士,与当时名士刘长卿、陆羽、僧皎然、朱放、阎伯钧等人情意相投”。

玄宗时,闻一度被召入宫。后因上书朱泚,被德宗处死。也有人说,其实没迹于安史之乱。

冶之被召入宫,毫无疑问不但因了她的多才多艺,也还得幸于她的“美姿容”。宫门拒丑女,这是常识,不管多么地才艺双全。入宫虽是一种“荣耀”,却也害了她。倘她的第一种命运属实,那么所犯乃“政治罪”也。即使其命运非第一种,是第二种,想来也肯定地凶多吉少;一名“美姿容”的小女子,且无羽庇护,在万民流离的战乱中还会有好的下场吗?

《全唐诗》中,纳其诗十八首,仅遗于世之数。冶诗殊少绮罗香肌之态,情感真切,修辞自然。今我读其诗,每觉下阕总是比上阕更好。大约因其先写景境,后陈心曲,而心曲稍露,便一向能拨动读者心弦吧。所爱之句,抄于下:

湓城潮不到,夏口信应稀。

唯有衡阳雁,年年来去飞。

其盼情诗之殷殷,令人怜怜不已。以“潮不到”之对“信应稀”,可谓神来之笔。又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

因过大雷岸,莫忘八行书。

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旧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谩相逢。

……薛涛也罢,鱼玄机也罢,李冶也罢,她们的人生主要内容之一,总是在迎送男人。他们皆是文人雅士、名流才子。每有迎,那一份欢欣喜悦,遍布诗中;而每送,却又往往是泥牛入海,连她们殷殷期盼的“八行书”都再难见到。然她们总是在执着而又迷惑地盼盼盼,思念复思念,“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唐代女诗人中“三璧”之名后,要数关盼盼尤须一提了。她的名,似乎可视为唐宋两代女诗人女词人们的共名——“盼盼”,其名苦也。

关盼盼,徐州妓也,张建封纳为妾。张殁,独居鼓城故燕子楼,历十余年。白居易赠诗讽其未死。盼盼得诗,注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乃和白诗,旬日不食而卒。

那么可以说,盼盼绝食而亡,是白居易以其大诗人之名压迫的结果。作为一名妾,为张守节历十余年,原本不关任何世人什么事,更不关大诗人白居易什么事。家中宠着三妻四妾的大诗人,却竟然作诗讽其未死,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使然。

其《和白公诗》如下: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遭对方诗讽,而仍尊对方为“白公”“舍人”,也只不过还诗略作“舍人不会人深意”的解释罢了。此等宏量,此等涵养,虽卑为妓、为妾,实在白居易们之上也!而《全唐诗》的清代编辑者们,却又偏偏在介绍关盼盼时,将白居易以诗相嘲致其绝食而死一节,白纸黑字加以注明,真有几分“盖棺定论”,不,“盖棺定罪”的意味。足见世间自有公道在,是非曲直,并不以名流之名而改而变!

且将以上四位唐代杰出女诗人们的命运按下不复赘言,再说那些同样极具诗才的女子们,命善者实在无多。

如步非烟——“河南府功曹参军之妾,容质纤丽,善秦声,好文墨。邻生赵象,一见倾心。始则诗笺往还,继则逾垣相从。周岁后,事泄,惨遭笞毙。”

想那参军,必半老男人也。而为妾之非烟,时年也不过二八有余。倾心于邻生,正所谓青春恋也。就算是其行该惩,也不该当夺命。活活鞭抽一纤丽小女子至死,忒狠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