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女人和瓶(第2/2页)
怕韩姐更难过,芸没讲给她听。她只是搂抱着韩姐的胳膊陪着落泪而已。
“肝胆相照”这个词应用在女人身上,大抵便是双方的善良心的相通而已。
半月后不好的事发生在韩姐身上了——她正擦“元青花”的玻璃罩和架子时,电梯门一开,迈出了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发现下错了楼层,嘻嘻哈哈地互相责怪,逗贫。韩姐分心地直起了腰,也许由于腿蹲麻了,没站稳,扶了架子一下——架子倒了,玻璃罩碎了,“元青花”也碎了。
电梯门又一开,那一对男女赶紧进入电梯,溜之大吉。
办公区有人出来,见状大呼:“清洁工闯祸了!”
转眼办公区跑出来许多人,皆斥责韩姐:
“你怎么搞的?”
“你赔得起吗?”
“等着吃官司吧你!”
韩姐奔向了楼梯。
芸顿觉不祥,追随而去。
段老板也出现了,所有的人都向他表示惋惜和对韩姐的气恼。
段老板却问:“她人呢?”
人们一时大眼瞪小眼。
“还不快去找人!”
人们这才知道最该做的是什么事。
韩姐跑到了一座立交桥上,欲寻短见。幸而有芸紧紧跟随,没使悲剧发生。
而公司那边乱了套了,四处寻找的人纷纷归来,都说找不到。
段老板坐立不安,急得骂人。
那所谓“元青花”只不过是他花三百来元从潘家园买的。若因三百来元钱的东西闹出人命,不但自己的虚荣将遭人耻笑,良心上也会永远内疚的。
他焦虑如热锅上的蚂蚁。
管韩姐的小头头被命令不停地打韩姐的手机。每次都通,但没人接,这使事情似乎变成了事件,结果似乎也注定不祥了。
韩姐的手机并不随时带在身上,它响在她的挎包里,她的挎包放在人人都有的小件储存匣里。
而芸的手机在接待台的抽屉里。
天黑了,下班时间早过了,头头脑脑都不走,毫无意义地陪着段老板着急。
半夜后,不得不报警。
天快亮时,民警在芸的住处找到了她和韩姐。斯时韩姐已近崩溃,而芸差不多已对她说了一百遍这样的话:“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休想死得成。”
“你是怎么劝她的呢?”
“我说,再普通的人的命,那也是宝贵的人命。再宝贵的瓷瓶,它也不过就是个瓷瓶,怎么能比得上人命宝贵?我相信韩老板是懂得这种起码道理的人,绝不会为难你。”
“对,对,我是那样的人!”
“那,你绝不难为她?”
“当然!我还要感谢你呢。她没出事,对公司是莫大的幸运!我听别人说你爱看书,都看什么书?”
第二天,在段老板的办公室,他平易近人地与芸交谈了一个多小时。
芸说了自己都看了哪些书后,段老板问她背得出《百家姓》不?芸不但背得滚瓜烂熟,还向韩老板讲了段姓的来历。
段老板又问了几个姓,芸有问必答。
他又请她背《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孟子》什么的,芸同样张口就背,一次磕巴都没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背的?”
“自幼。”
芸没说实话——其实一年多以来,她几乎天天在坐前台的八小时里背,以打发无聊。多亏韩姐给她的是巴掌大的袖珍本,低头看也不易被发现。
而韩老板,也只字不提“元青花”实际上是他花多少钱买的。
他最后说:“像你这么好的记性,没上过大学太遗憾了。如果有可能上大学,你想学什么专业呢?”
芸毫不犹豫地说:“大众服装设计。”
不久,芸到一所民办大学上学去了,段老板找朋友推荐的,并替她预交了大学四年的学费。
芸离开北京那天,公司有不少人在站台上送她。老板感激之人,头头脑脑皆表现出心怀敬意的态度。
韩姐也出现在了站台上,挽着与他相好的男人。段老板为她的女儿交了一笔终身医保;那男人打消了后顾之忧,与韩姐把证办了。
送芸的人们回到公司,一出电梯,见架子又摆在那儿了,玻璃罩内是那“元青花”碎片。
纸牌却换了,其上写的是——“此元代青花,碎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段某某亲写以铭记。”
韩姐却因心理上留下了阴影,辞职了。
段老板也未挽留,给了她特大方的一笔“精神损失补偿金”。
他对芸和韩姐的善举,使他赚足了好口碑。那一年北京市海选道德模范人物,他的名字在网上也出现过的。
我的一名学生在他的公司上班,向我讲了此事,嘱我只要不写那“元青花”是怎么回事,但写无妨。
而我觉得,即使写了那“元青花”是怎么回事,段老板的形象也还是蛮高大的。一事善,一意佛啊!
2016年9月7日